工作状态下的潘茉莉是个典型的职场女性,干练,从容,做事一丝不苟。但在去年冬天,她却因为迟到20分钟,进入了紧急戒备状态——看到手机时间的那一刻,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爆炸性新闻,一贯平稳的语调变得焦急。她忘记了去接课后美术班里的孩子。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手机关机了,她们失联了20分钟。
这个年轻的单身母亲迅速找到女儿同学父母的电话,拨过去,直到那边确认了女儿的平安。
从年开始,教育部发文,要求中小学切实减负,严格控制学生在校时间。随后几年,减负令频繁颁布,小学生的放学时间逐渐提前到了三点半。不仅是潘茉莉独自抚养的女儿,三点半下课之后,孩子们或者留校托管,或者汇入城市各处形形色色的辅导班,都在延续着白天八小时之外的上课任务。
这是大城市年轻父母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焦虑。不论是三点半放学,还是五点半放学,对于加班到七八点钟的他们,本质上并无区别。
孩子不能在赛道上漫步。有人替孩子选择了课外辅导班,继续刷技能和分数,有人疲于奔波在工作中,只能把孩子托付给教育理念已经过时的父母,更有人索性自己建立起一个学习圈子,想替孩子一次性解决学校教育的所有痛点。
这些尝试都建立在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的基础之上。有网友戏谑说,减负费什么?
「费爹,费妈,费钱。」
文|韩逸
采访|韩逸杨宙
编辑|柏栎
别看女儿刚刚9岁,我给她报课外辅导班的花费已经有十几万了。小学生的放学时间提前到了三点半,但是「课后三点半」成了一个难题,上班族父母根本没时间接送孩子。去年9月,北京市教委推出了校内托管班的*策,可以让孩子在学校里呆到下午5点钟。但一个学期过去了,我们孩子一天托管班都没上过。她班里的同学也都跟她一样。
一开始,老师就不停地提醒家长,托管不能出来活动,没有老师指导,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对孩子可能不是特别好的选择」。老师已经给了足够的暗示了,谁还听不明白这话?
何况也不用老师暗示。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外面拼命辅导呢,咱们孩子在教室里傻坐着,知识没学到,身体也没锻炼,这不是浪费时间吗?有点像剧场效应,所有人都站起来看戏,我们也就没办法再稳稳坐着了。
那些比较流行的辅导班,我基本都给孩子报过——钢琴、声乐、水彩画、机器人……人家报什么,我们就跟着学什么。钱没少花,可是孩子并不喜欢,为了抗议练琴,差点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其他的兴趣班也没能坚持下来。到了3年级,它们统统让位给语数外这些基础课程辅导。不仅仅是我女儿,所有的孩子,几乎没有人不在外面补习一两门科目。这成了延长学习时间,增加学习兴趣的另一种手段。
有些辅导班性价比其实挺高的。尤其是体能课,有专业的老师带着孩子调整呼吸节奏,做动作,避免受伤,还能顺便提升体质,就跟请个一对多的健身房教练差不多。要知道,现在中考体育已经占40分的比重了,如果换作是文化课,差个十分八分,就能在朝阳区的全区排名差出几千人。
让我意外的是,语文辅导班成了孩子最喜欢的地方。为了调动孩子的积极性,老师会把很多脸谱化的名字变成一个个有意思的小故事。比如讲魏晋时代,就会讲建安风骨,讲曹操三父子的关系,知识点不知不觉就串起来了。孩子虽然没法完全记住,但是会产生特别大的兴趣,我们姑娘现在的男神就是曹操,可喜欢他了。靠着课外辅导班产生的对曹操的爱,女儿会很用心地去学魏晋这一部分的课堂知识。
即便这样,我还是非常担心她的语文。孩子从一年级开始就每天背古诗,背三字经,背千字文,背声律启蒙,今年开始背诗经,每天压力都非常大。可是她背会了这么多东西,却经常连写字的笔顺都搞不清楚。
学校倡导快乐学习,课后不允许留太多作业,孩子回到家,要花很多时间在观察小动物、背诗经这种事情上。我心里虽然知道这是教改的大方向,但是考试的标准没变,学生一个字经常只写两遍,造几个词儿,就算是学过了,她怎么可能记得很扎实呢?
和我小时候相比,我的孩子在学校里似乎是快乐了很多。可更多的工作转嫁到我这儿来了。老师要求上课之前,你得自己先学会怎么写生字,查好一个字所有的偏旁部首和造字法。我的女儿大人,三年级了仍然不分b和d,写冬天的冬,下面两撇总是要往左歪。为了陪写作业,我简直天天都要被气得爆血管。
我成了传说中看着孩子写作业的咆哮父母。即便每天做遍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平和,要冷静,要耐心,可是看到三年级的闺女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向我,不知道8除3是多少的时候,我怎么办?只有拍桌子了。这都是二年级就该会的题目呀。
我搞不懂,孩子到底是增负了还是减负了。最初的课后三点半*策,其实是为了给小学生更多休息、玩耍和自由学习的空间。但有限的教育资源摆在那,想要争取更好的中学,就只能逼着孩子利用课余时间往前跑。
对我来说,三点半放学和五点半放学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学校学习还是在校外学习,额外交钱学习还是家长辅导学习。除了要赚更多的辅导班钱,花更多时间和精力陪伴孩子,我没有别的选择。
去年12月的一个下午,我和朋友见面聊天,不小心聊过了4点半。距离应该出发去美术班去接孩子的时间,已经晚了20分钟。
这看起来很短的一段时间迅速打破了我的从容。我赶紧给女儿打电话确认她的位置。可女儿的手机没电了,电话那头只有提示「已关机」的服务音。我一下子慌了。又打给了女儿同学的父母,他们打给一起上美术班的同学,才确认女儿没出事。
我是个单亲妈妈,独自抚养女儿。为了方便接送她,我把工作调到了公司位于学校对面的项目分部,过一条街,就可以接她回家。
调动工作之前,我们俩之间隔着一张永远对不上的时间表。几年前她上幼儿园,四点半放学,我五点多下班,从通州总部到她上学的东直门,要倒上一个半小时的车。公交车换八通线,八通线换一号线,一号线再换二号线,无论怎么紧赶慢赶,我都只能在晚上七点以后喘着粗气站在幼儿园门口,最后一个领走我的孩子。
女儿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最后一个被接走是什么样的)感觉,其他小朋友都被家长陆续接走了,而她只能等着,等到整个幼儿园只剩下她一个人。我猜,她其实也是挺不舒服的吧。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幼儿园阶段,我还可以给老师每个月块钱的费用,请她单独等我几个小时,可到了小学,这段时间成了交钱也买不来的痛苦。一二年级的时候,女儿三点半就放学了,而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来接她。
我曾经试着把女儿送到老人那里过寒暑假。可四位老人简直就是为了破坏我建立的规则和秩序而存在的。只要一把女儿送过去,饮食、睡眠、学习,全得乱套。我们姥姥姥爷喜欢吃甜食,喜欢吃零食。到了夏天,他俩每天都要吃雪糕,我们女儿就跟着一天一根大冰棍儿。进了爷爷奶奶家更是放羊了,我女儿一滴水都不喝,全喝可乐。炸鸡柳、炸薯条全都敞开,想吃什么吃什么。
这些饮食上的习惯还可以妥协的话,教育上的分歧让我觉得更加没法忍受。我父母都是老北京人,说话习惯了夹带点儿京骂,女儿那么小的年纪,也跟着学会了骂人。老人的精力有限,也没有带着孩子读书做游戏的意识,孩子每天瘫在沙发里看电视,时间全都荒废掉了。
这些问题,让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放心让老人去接孩子放学。所以即便上了小学,时间提早到三点半下课,我的第一想法也是给女儿报点这个班那个班的。有次,闺女说想学美术,我问了一下美术班的费用,块钱一个小时。当时我就回复,「那行吧,知道了」。我知道的是,一个月没有两三万的收入,我是没法给孩子报这么昂贵的兴趣班的——何况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四千多块钱,而和孩子两个人的开销至少要六千块了,已经入不敷出(注:此后原本是教师的她跳槽去了创业公司,薪水获得提升,才有了送孩子去学美术的可能)。
没办法,我只能在父母和自己之间拉扯。来来回回至少搬了六七次家。我没有多少积蓄,攒了一点钱,我就搬出来住个一年半载,想给女儿一个好的环境。即便住着很便宜的房子,只租一年,我也会花几倍房租的价钱去装修它。如果钱花完了,实在没办法,就得再搬回我妈那儿。
我有时候会想,有没有什么社区组织或者机构能把孩子们的业余时间更有效地利用起来呢?哪怕搭建一个读书角,有一两个人在那里看着,就可以给孩子们提供一个集体阅读的空间。那么像我这样的单亲妈妈,或者家里没有老人能帮忙的双职工,就可以放心把孩子托付到这里来。
人家都是三足鼎立,三条腿支在那才是最稳的,而我一直是一条腿站着,没有任何第二个支撑点给到你的感觉。所以很多时候,我就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问题出现。好像关在笼子里头的松鼠,一直在跑,停不下来。
对小学生活,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放学的那一瞬间,三点半一下课,我就要冲向我妈的副驾驶,被她的车拉着到处跑。
比起很多同龄人,我的父母更像是专门为家庭教育而生的。我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从我5岁起就全职在家照顾我的生活。我已经记不清我妈给我报了多少特长班。我跟着外教学习英语、法语、德语,在学校里学习韩语,出于感兴趣,还自学了西班牙语。但是比起我学过的乐器,语言门类就显得没那么夸张了,小学五年级是我打卡乐器班的鼎盛时期,那会儿,我家就像一个乐器行,摆着两架钢琴、两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架古琴、一架古筝、一把二胡、一个琵琶……
你可以想象我父母向旁人提起我时的语气。那几年,我爸爸的每一届学生,都在课堂上熟悉了我的名字。他会直接把我用作「大众文化概论」的例子,三句话之后转到类似「我女儿美好,能说五种语言」这样的议题中来。
我挺喜欢这些特长班,并没有觉得很辛苦。那时候,能够在学校里的课外活动上拉一次小提琴,我就会很快乐。那是确定可以做好一件事情,还能享受它的感觉。
三点半的课后活动被我爸我妈安排得紧凑而高效,他们开始不满足于只规划我的课余时间。我爸觉得学校教授的内容太少,布置的重复性作业太多。我的成绩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二年级到三年级,四年级到五年级,我都跳了级,不到四年就结束了小学课程。
五年级的时候,我的课后作业已经很繁重了。我爸觉得,少年时代的阅读对一生的影响都非常重大,而三点半下课对我来说还是太耽误时间了,于是,在我准备升学的某一天,他正式宣布,我可以不用去学校上学了。
我自己在家享受了两年阅读时光。在五年级下学期之后的时间里,我读老舍,读巴金,也看三毛和龙应台的作品。但只在家读书会确实太孤单了,我爸又想了个办法,他试图自己建立一个小圈子,来满足我的教育和交流。他找来其他大学教授的孩子,给我们组建了一个小社团,设置各种新鲜有趣的议题来讨论。这对我爸来说驾轻就熟。他本身是教新闻传播的,能连续找期主题也不重样儿。我们围着一个圆桌,自己制作课件,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我们讨论哲学、讨论卢梭,讨论两岸关系,讨论中国教育的现状,当然,我们也讨论《流浪地球》。这个讨论课坚持了4年的时间,直到现在我回到初一上课,我们仍然没有中断。
但曾经一度让爸妈引以为傲的外语和特长,并不能纳入统一的考试评价体系中,我妈妈也会经常为我的未来感到焦虑。我要不要参加高考,要不要参加中考,这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严重的一段时间,妈妈甚至得了重度抑郁,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爸的「在家教育」实验还是不得不暂时向现实妥协。虽然讨论可以交朋友,读书可以开拓眼界,但确实没法完全代替学校教育。
父母最终决定让我继续上学。回到学校之后,我重新掉进了海量的作业和习题之中,一边感慨同龄人的学习压力已经如此之大,一边惊喜地发现,初中教材的知识面还是比我在家读书要系统和全面得多。
经过了一小段叛逃义务教育的小插曲,我觉得也非常有趣。虽然现在年纪比同班同学大了一点,可是我对应试的知识也更容易理解和掌握。至于探索更大的世界的部分,我已经学会查知网了,可能比个别博士还要厉害一点点呢。
去年8月份,学校刚刚规定可以报校内托管班的时候,我们其实更乐意学生放学回家——老师也是人呐。我们学校在昌平,竞争远没有海淀名小那么激烈,可是每一个主科和副科老师,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儿,开会、教研、看班。唯一的备课时间,只能推到三点半孩子离校之后。
托管班的*策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部分家长的问题,可也把学生们框在了教室里。按照规定,老师们确实不能再进行课后辅导,只能保证孩子的安全。因为一二年级不允许留课后作业,孩子们只好干坐在教室里,和我们大眼瞪小眼。
我何尝不希望孩子们出去撒欢地跑跑?三点半下课本来就是为了给孩子减负的,上了一天的课,他们的心也早就不在教室里了。但是学校有规定,户外互动怕磕着碰着。
现实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的学校在回龙观,家长大多是外地来京打拼奋斗的人。想让他们在下午三点半准时接孩子放学,实在是太难了。有的家长没有给孩子们在外面报班的条件,学校托管是他们最后的选择。
很多家长会把教育完全当做是老师的事情,他们经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