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拉大呱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的文化生活比较贫乏,我六七岁的时候,家里还没有收音机和电视,也没有什么课外书读,公社里的电影队轮到我们村就得半个月,这时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拉呱和说书。
山东人喜欢拉呱。两个人或几个人凑在一起,讲一些笑话、新闻、历史故事或家长里短的事就是拉呱,东北人叫唠嗑。这是一种休闲娱乐型拉呱,还有一种求索任务型的,如老人让孩子睡觉,就说:“你睡觉,我拉个呱给你听,听完呢,你就得睡着”,儿童反过来求老人:“一个不行,拉俩才行”。还有一种是两个比较熟悉的人,长时间没见面,在路上遇上了,就家庭、孩子、工作学习的相互问候说道,以及打听互相熟悉的人的情况也叫拉呱。如“你怎么才回来?”“我碰上了某某在路边拉了一会呱。”这种拉呱其实就是一起说说话,比如“常回家陪你妈拉拉呱,别让她老人家孤单”。
我家门前就是一个饭场,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附近几个胡同的乡亲乡邻,一旦到了饭时,人们自然端筐捧碗,从各个门户涌出,四面八方向饭场而来。到了饭场,各人自选位置,一般是相向围成一个圈儿,也不带座位,多半是往地上一坐,或者一蹲便开始吃饭啦,各家的饭菜就置于大庭广众之前,这家的炒豆芽,那家的炝笋瓜,你端的炖茄子,他端的辣椒面糊,甚至也有的掂个镆端碗白开水也必凑饭场,尽管饭菜各异,似乎一进饭场,饭菜自会添香增味,令人胃口大开,人们边吃边乐,煞是热闹。
拉呱多半是边吃边拉,没有主题,东家长、西家短,东地“四狗逼”家的臀猪死了,西地“三牦牛”家的豆地该锄草了,南地“二黑乌”家的棉花地慌了,北地“二朝廷”家的花生叫人薅了一片等都是必不少的话题。说不准顺着谁的话题,就扯到“苏修”和“美帝国主义”,天南海北云了雾了侃。早饭、中午饭拉的呱短,因为还要上晌干活。到了夏天的晚上喝完汤便是拉呱的最佳时间。夏天的晚上,农民也没有什么事情做,黑灯瞎火的,也没处去玩,男女老少只好凑到大街饭场上、或牛屋院里听拉呱,消夏纳凉。一直听到晚上十点多钟,凉快透了,才回家睡觉,拉呱才算结束。凡是来听拉呱的人,都各自从家里带着马扎子,或者就地取材,捡块砖头坐下,听能说会道者拉呱。
我最佩服的是老三爷的拉呱了,当人们把饭碗送回厨屋再次来到饭场时,凑到一块,相互交换烟叶卷稞旱烟吸了起来,我早急了,在一旁不停怂恿父亲去央求老三爷开讲,约莫半个时辰,父亲也不急,吸着旱烟不紧不忙地对:“三爷,开始吧。”“好!”老三爷应了一声,“我们接着淹们哼哼往下拉。”再看老三爷那两边耳朵早已夹上了刚卷的旱烟,吸着一支,手里还在卷着,坐在饭场中央,微眯着眼,歪着头便开始拉开了。
也记不到当时老三爷拉的什么呱了,但总觉得听得过瘾,听了还想听,一到晚上喝过汤就往饭场跑。内容隐隐约约好像有:“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刘备三请诸葛亮”、“贾二舍偷娶尤二姨”等之类。还有老大老二的故事一般与牛郎织女的故事差不多,都是老大和媳妇刻薄刁钻,老二老实忠厚,正因为这个原因,总能在被哥嫂欺负后,遇到各种好事,可以意外得到金银财宝或者那种可以要啥有啥的宝贝。至于具体细节早已到爪哇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对于老三爷拉的两个酸呱我还一直记忆犹新,说是《西厢记》一回:张生在红娘撮合下,待月西厢下,适机翻墙越院,开门进屋,私会崔莺莺,两人干柴烈火,见面即堕入锦囊玉被,于是“骨碌”到天明。《三国演义》一回:说的是吕布见貂婵美色,日日不能饮食,总想设法接近,后趁董卓外出,提戟入内,终将貂婵“猴吃”了,以后又多次“猴吃”貂婵,终被董卓发现,掷戟差点要了吕布的命。“骨碌”和“猴吃”这两个词当时听得很准,但不知具体何意?又不好意思去问。今天才知道就是“啪啪”的意思了,老三爷也够时髦前卫的,70年代就创造了“啪啪”代名词,难能可贵。但两个词又和“啪啪”绝对不同,明显带有大男子主义色彩,“啪啪”则是明显两者自愿、两情相悦了。
老三爷60多岁光景,哪来的这么多故事,后来听说老三爷曾经上过私塾,读过几年书,是我们这方圆几里有名的秀才,只可惜成分高,被打成“黑五类”,每天早晨起来,排门挨户收尿、挑尿送到生产队的庄稼地,后来摘了帽。
我记得儿时去他家找他孙子玩,常见他蹲在门嵌子上看书。一日,他忽然把我们两个叫到他跟前说是要考一考。问我念几册?我说不知道,刚上二年级。又问我学了什么?我说刘文学辣椒地里斗地主,罗盛教冰窟救儿童、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他伸出一把手问我这是几个?我说5个,他翻了翻手又问这是几个?我说十个,他说错了。今天想了一把手再翻也是5个啊?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说成10个了,可能是自作聪明,以为一翻应该加上了。他又把自己正在看的一本厚厚的书合起来,让我们看看书皮是什么字吗,我们两个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崩出来个“木许传(chuan)”三个字,喜得他哈哈大笑。原来我们把草书“水浒传”读成了“木许传(chuan)”。今天想来真是可笑至极了。
后来也有三五个人来我们村说书的。说书的一来大家便不听老三爷拉呱了。说书开头常有几句固定的唱词,我现在还记得这唱词,一般是这样:
(白)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一首诗吟罢,各位,咱且说今天说的是。。。。。
(鼓)嘣,嘣,嘣嘣,(不)嘣嘣嘣嘣,
(唱)大鼓一敲钢板叮啊,各位的老少您是听,今天俺把您都诳到,你安坐两旁听分明啊。要听书,哎呀你就别嫌俺的腔高哎,我让您句句听分明。会听书,您往那东南观看啊,那东南方啊,咯噔噔只奔来一匹战马,那马上端坐着一位少年英雄啊,那少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说小也不过小一冬啊,那少年,只穿得……
下面就是描述人物的面貌特征、穿衣打扮。至于出来的人物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要看书中主人公而定了。但唱法基本不变,只换一下用词而已。描述完后,唱腔就突然收住,乐器也停止敲打,说书人就说:好了,上回书说到。。。。。。这样就开始今天的说书。这说书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有技巧。比如要把书中的情节安排好,紧松要结合。尤其是每天收场时,要会留下悬念,如正要杀某一个人的当口,要突然收住。他们说书人往往会在这时卖关子,来一句:只听得喀碴一声,要问某某死了没有,且听下回分解!然后就收拾家伙,结束今天的说书。
我最烦他们说书“卖关子”了,那时往往被这说书人勾得一夜睡不好,有时还做梦,在梦中自己把故事给编下去了。所以第二天早早就赶去再听,生怕去晚了接不上昨天听的。
但听这说书需要付出代价的,第二天一早,他们准会排门挨户到家门上敛粮食。老娘在给了他们挖了半缸子麦子的同时,常说还是听你们三爷的拉呱吧,他的不要钱又好听。
后来我家买了一台晶体管收音机,一到晚上便拿到饭场听评书。给我的少年带来最大快乐的,还要数刘兰芳讲的《杨家将》与《岳飞传》。那时,没有比听评书更重要的事,离开播还有一段时间,我就早早守在收音机旁,无限憧憬着那美好一刻的到来。印象深的人物之一是寇准寇老西儿,因为刘兰芳学他说山西话,非常有味道,后来知道人们称其为老陈醋的味道。有个情节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就是宋将在隆冬时节往城墙上泼水,水很快结成冰,辽兵便无法攻上来。还有就是给谁治病需要药引子,而那药引子也真奇怪,是萧太后的几根白发,然后杨五郎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了这个药引子。这个情节,现在知道纯粹是为了使故事更吸引人,增加其传奇性罢了。但当时也觉得是真的。
《岳飞传》的精彩程度不亚于《杨家将》。那是夏秋时节播的,喝完汤即使再累也要听《岳飞传》,每天半个小时,只恨时间过得太快。刘兰芳把牛皋的“皋”字念成三声,至今我都受她的影响,常常读错音。听到高宠挑到第十二辆铁滑车因战马太累跌倒而殒命时,我幼小的心里也觉得挺难过。如果因事而错过了收听的时间,那么,我会非常非常懊恼,睡觉都不香甜。
后来我记得又陆陆续续听了长篇评书《三侠五义》、《明英烈传》、《包公案》、《小五义》、《薛平贵征西》、《呼家将》、《万花楼》、《狄公案》、《封神演义》等。最爱儿时评书声,是因为他成了我另一位良师益友,教育我如何做人,使我了解了许多历史人物方面的知识,对儿时的我起到了很好的启蒙、熏陶作用,那些驰骋天下的英雄人物时常在脑海里闪现。
现在想来我大学攻读历史和儿时听拉呱、听评书不无联系,30多年过去了,电视、电影、互联网都已经普及了,这些往事都已成为了我美好的记忆。
作者简介:
马学民,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大学学历,中共党员。曾任中共菏泽市开发区工委机关报《今日开发区报》主编,山东省散文学会、菏泽市作家协会、菏泽市民俗学会、菏泽市儒学研究会会员,牡丹区作家协会、开发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菏泽市祖源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兼秘书长。年主持编写《丹阳志》,年主编《菏泽开发区史话》,年参与编写《菏泽开发区社区概览》《百村记忆》《菏泽市开发区志》等。
年起历时6年,牵头发起主修涉及山东、河南、江苏、安徽、陕西等23个省、多个村、30万人的《开濮曹徐马氏族谱》。年11月份,《在“第三届中华家谱展评暨文创产品交流大会”上,经全国姓氏家谱专家综合评审,荣获“中华好家谱”最佳内容特等奖。
年获得菏泽市委、市政府专项奖励先进个人,年被菏泽市委组织部评为菏泽市优秀党务工作者,年,被菏泽市委宣传部、市总工会、市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市经济信息化委员会评委“菏泽市职业道德建设先进个人”。年被评为“菏泽市创城百名先进人物”,连续12年被菏泽市委宣传部评为“优秀新闻工作者”和“舆情信息工作先进个人”,连续13年被评为《菏泽日报》“优秀通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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