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梵按:宋室南渡之后,宋高宗定都杭州,杭州迎来了城市发展史上的巅峰。杭州城里,除了得以在此续命的赵宋王朝,还融入了汴梁文化。本文由河南大学教授程民生撰写,述说汴京文化/文明对杭州的影响,略有删节。
01
年,北方女真人的铁骑渡过黄河,闯入开封,踏碎了东京的繁华,一代名都自此败落。以宋高宗赵构为首的宋室狼狈南渡,大批文士武将、庶民百姓涌向南方,聚集杭州。汴京侨民,模仿着东京故事,再造着大宋王朝,重温着京华美梦。
南方都市杭州的社会风俗,随着这一巨大变化为之面目一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地位陡然提高,在社会风俗等方面也承袭了开封传统、汴京气象,增添了大量新内容。
南宋人耐得翁在其《都城纪胜·序》中指出:
圣朝祖宗开国,就都于汴,而风俗典礼,四方仰之为师。自高宗皇帝驻跸于杭,而杭山水明秀,民物康阜,视京师其过十倍矣。虽市肆与京师相侔……
早在北宋时,京师开封的“风俗典礼”就对杭州有一定影响,到了耐得翁生活的南宋中后期,杭州作为南宋政府所在地已有百余年之久,宋人仍然坚定不移地视开封为京师。也就是说,杭州风俗仍然仰开封为师。大的方面且不说,即使是市肆也模仿着开封。像南宋地位不如北宋一样,南宋杭州的政治地位也逊于开封。东京虽然名存实亡,在精神上仍然镇服着杭州。杭州仍然处于昔日东京辉煌的光圈之中,不敢与其平起平坐。其中有政治原因,后文再述。
02
汴京风俗等文明对杭州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有看得见的,有看不见的;有直接的,有间接的;有的有明确记载,有的没有明确记载,很难全面论述。大体说来,可分为三个方面:
1、饮食。靖康南渡之后,杭州居民剧增,北方人口“数倍土著”。原先的饮食店铺已经不能适应新的形势,更不能满足大量北方人士的特殊需求。于是,杭州的饮食业大为发展,掀起一场饮食革命。京师开封等地的北方人流寓他乡,为谋生立业,也多从事饮食业。由于当年的东京“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饮食美学造诣深厚,烹饪技术精妙高超,所以开封人创办的饮食店铺很快主导了杭州的饮食业:
都城食店,多是旧京师人开张,如羊饭店兼卖酒……猪胰胡饼,自中兴以来只有东京脏三家一份,每夜在太平坊巷口,近来又或有效之者。
可见东京的饮食占据了杭州饮食行业,并不断发展。袁《枫窗小牍》卷上也说“旧京工伎,固多奇妙。即烹煮槃案,亦复擅名”,说的是开封手艺人在烹饪上也是著名于世的。南宋时杭州“湖上鱼羹宋五嫂、羊肉李七儿、奶房王家、血肚羹宋小巴家,皆当行不数者也”,都是南渡的汴京人开设的饮食店铺,在当地享有盛名。
像皇家气息覆盖了杭州一样,汴京饮食在杭州很快即成为一种时尚,为其它饮食店所效法:
杭城食店,多是效学京师人,开张亦效御厨体式,贵官家品件。
汴京饮食显然具有其它任何地方也没有的内在政治意蕴和文化含义,那就是京师风格、宫廷色彩,借助皇家神圣尊贵的威望,无形中使人有种精神上的追求,迎合了人们攀龙附凤、猎奇哗众的心理,给人以形而上的满足。宋人常说“吴越俗尚华靡”,“杭人素轻夸”,所以京师饮食在杭州很受欢迎和推崇。
汴京饮食店铺室内装潢艺术同样普及于杭州。吴自牧言:
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
在饮食店铺中示展艺术珍品,伴以鲜花,使世俗的红尘中鲜明地增添了高雅的文化气息,顾客受此吸引,纷纷上门,流连忘返,提高了上座率,还可在大饱口福的同时大饱眼福。这种经营之道在杭州得到发扬光大,不仅在熟食店,连茶肆也是如此了。
门面装潢是商店的招牌、广告,起先声夺人的招徕作用。精明而喜好排场的汴京商人早已致力于此。从五代后周开国皇帝郭威游幸汴京潘楼之后,汴京酒店纷纷“门设红把子、绯缘帘、贴金红纱栀子灯之类”,南渡后自然也传到杭州,据耐得翁说,“至今成俗”。
饮食业最应讲究卫生,否则会倒人胃口。干净精致的饮食器具,在汴京是十分讲究的,同样在杭州得到继承。
杭城风俗,凡百货卖饮食之人,多是装饰车盖担儿,盘合器皿新洁精巧,以炫粗人耳目。盖效学作京气象。及因高宗南渡后,常宣唤买市,所以不敢苟简,食味亦不敢草率也。
喜爱汴京饮食的宋高宗,到杭州后经常派人购买市场上的物品。当地商贩们为迎合皇帝,使自己产品打入皇宫,便模仿汴京风格,竭力修饰一应器具,精心烹调饮食物品,从而使杭州的饮食业在服务质量和产品质量上提高了一个层次。即使那些卖零食糖果的走街小贩,也精明地追逐着这一时尚:“有标竿十样卖糖,效学京师古本十般糖”。
在此必须指出这样一个事实:以杭州为中心的宋代两浙地区,素来以讲究饮食著称。《宋史·地理志四》言当地风俗时,特别指出“厚于滋味”。还有一句流传全国的谣谚是“不到两浙辜负口”,也可证明这点,汴京高品位的饮食文化的传入,正适合其习俗,开辟了更广阔的市场,并进一步提高了杭州饮食业在全国的地位。
代表着北方的开封饮食文化南下,与代表着南方的杭州饮食文化相结合,使南、北方饮食文化在杭州珠联璧合,趋于一致。北宋时开封饮食有“南食面店”、“川饭分茶”,系为进京的南方官员商旅服务。也就是说,北宋时饮食还不能统一,而“南渡以来,凡二百余年,则水土既惯,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矣”。汴京饮食文化在杭州为南方所接受和欢迎,意味着北方饮食文化融进了南方饮食文化,丰富提高了当地的饮食生活。
2、文娱。与物质文明同步传入杭州的是汴京的精神文明。从文艺方面看,以说唱艺术最为典型。吴自牧说:
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今杭城有女流熊保保及后辈女童皆效此,说唱亦精。
杭州女艺人熊保保及其女徒们,都是汴京孔三传的遥从后学。
宋仁宗至和、嘉祐年间,京师开封新兴了一种称为“吟叫”的艺术。这是由“叫卖音乐”发展而来的。高承指出:“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后遂盛行于世。宋代京师开封语音是“京腔”、“官话”,如同今天以北京音为基础的普通话一样,是全国学习的标准语音。在外地,讲开封话是受人敬重的。随着南宋伉州城内开封人的剧增,官方语音如皇家语音仍是开封话,如此则开封话在杭州更是时髦。不但“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而且更继承了艺术化的开封话——吟叫艺术,“以市井诸色歌叫卖物之声,采合宫商成其词”。开封吟叫响彻杭州城,为其说唱艺术增加了一个新品种。
到了明代,开封说唱艺术对杭州的影响仍为世人所公认。明人田汝成言:
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瞿宗吉《过汴梁》诗云:“歌舞楼台事可夸,昔年曾此擅豪华。尚未艮岳排苍昊,那得神霄隔紫霞?废苑草荒堪牧马,长沟柳老不藏鸦。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瑟琶说赵家。”其俗殆与杭无异。
杭州说唱艺术从内容到形式、从业人员,都深受开封的影响。
杭州的一些游艺活动也打上了汴京的烙印。如敬神活动时,“各以彩旗、鼓吹、妓乐、舞队等社,奇花异木、珍禽水族、精巧百作、诸色输石、车驾迎引、歌叫卖声,效京师故体。风流锦体,他处所无”。这等热烈场面,原来只有京师开封才有,后来只有杭州才能效仿。
宋代著名的游乐场所“瓦子”,又叫“瓦舍”、“瓦肆”,在东京开封曾最为发达。“顷者京师甚为士庶放荡不羁之所,亦为子弟流连破坏之门”,乃是典型的封建京城的产物。宋室南渡后,杭州很快就创建了瓦子。“杭城绍兴间驻跸于此,殿岩杨和王因军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妓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今贵家子弟郎君,因此荡游,破坏尤甚于汴都也”。
宋孝宗淳熙年间,杭州人在西湖常能欣喜地看到这样新奇盛大的场面:湖面龙舟荡漾,鼓乐喧天,宫女嫔妃云集花簇,帝王将相毕集,观赏着竞舟活动,“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原来又是模仿汴京金明池竞舟夺标等活动,意在安慰在开封长大的太上皇帝——宋高宗。而杭州人则由此进一步领略了东京盛世风采。
3、节日习俗。节日习俗通常是长期的历史形成的,具有传承性和地方特色。但在南宋杭州的特殊历史环境中,汴京的节日习俗易地流传开来。显然,这是由皇室和南渡的开封人民带动推广的。
在除夕,皇宫仍按在开封时的习俗举行隆重的傩仪:“呈女童驱傩,装六丁、六甲、六神之类,大率如《梦华》所载。”其规模、形式,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所记载的傩仪相同。当晚的节日饮食,“如饮屠苏、百事吉、胶牙糖、烧术、卖懵等等,率多东都之遗风焉。”
初一夜晚,照例有诸多节日装饰、道具,“大率效宣和盛际,愈加精妙”,仍然效法着宣和年间汴京的规矩和样式,区别是更加精致奇妙了。到夜深人静时,还有一些人出来活动,“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往往有所收获,捡到些遗铀坠饵。这一行为,“亦东都遗风也”。
其它节日,不免也受到汴京的影响。如七月七日的“七夕节”,著新衣、设酒筵、置摆设、馈赠物品等活动,乃“东都流传,至今不改”。当晚的主要活动是乞巧,即女子通过对月穿针,或将小蜘蛛装入盒内,看其结网疏密,来验证乞得多少巧,“大抵皆中原旧俗也”。《东京梦华录》卷8《七夕》条所载东京开封七夕节诸活动,与此相同,即其本事。
03
为什么宋代东京文明对南宋杭州能产生如此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呢?
首要的一点,南宋杭州并不是真正的或正式的首都。南宋人认为,杭州只是皇帝的临时驻跸之地,在当时的官私文献中,其正式名号为“行在所”,或简称“行在”,顶多称之为“行都”。国家的首都,仍然是东京开封,这是一个政治原则,一个很敏感的问题。一旦正式宣称杭州为都城,就标志着放弃了东京,就意味着不愿光复北方国土,这是南宋政府不愿作也不敢作的事,更是南宋人民所不答应的。东京称号的存在,是南宋人的精神支柱,是一面旗帜,维系着朝野上下和北方汉人,振奋着人们的斗志。这面旗帜,插在北方开封,却飘扬在南宋人的心中。
在正常情况下,尽管京师开封的风俗典礼为四方表率,但绝不会在远隔千里的杭州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正常的迁都也不会出现如此情况。只有在开封沦陷、国家支离破碎的背景下,北宋遗民才会有如此强烈的意愿和怀念之情。这是一种心态,这种心态不仅仅是怀旧,而且包含着政治上的向心性,包含着爱国主义情怀。竭力效仿、再现东京旧俗,显示着不忘根本,标榜着与北宋王朝一脉相承的正统,保持着与北宋盛世精神上的一致。以此得到些安慰,增强着自尊,维持了心理平衡。
再作具体分析,别有一番意味。从官方说,宋人崇尚“祖宗家法”,以祖宗之事为法,以祖宗习俗、祖宗盛世为荣。因循守旧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使南宋朝廷固守旧习,不愿屈尊接受“南方下国”的新事物。对人民来说,尤其是对以开封为代表的北方侨民来说,在国破家亡、背井离乡的处境下,维持原有习俗,本质上又是对太平盛世的怀念,暗含着今不如昔、杭州不如东京的情绪,潜伏着对宋政府腐败无能的不满。
一个地方城市升格为都城之后,必然地要在各方面改造自身,建立原来没有的政治、经济、文化体系,以适应历史的需要。但是,杭州所接受东京的上述东西,许多并不是作为京城所必须具备的。杭州对东京文明的认同,意味着对北宋朝廷的认同;杭州对东京文明的效仿,则又反映了其善于学习、吸收的精神。从五代开始,建都二百余年的东京开封,富丽繁华甲天下,经济文化高度发展,人文荟萃,乃是当时整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都会,其文明代表着当时的最高水平。杭州城市文明虽然称雄东南,毕竟在北宋时是地方性的,与东京不可同日而语。
到了南宋,虽然情况大变,但并没有真正取代东京开封,在心理上仿佛还是在东京的卵翼之下,各方面都视东京者为高雅、为榜样。吴自牧说,在杭州市场上,商贩们“吟叫百端,如汴京气象,殊可人意!”在杭州人听来,连开封语音的叫卖声也是伶伶入耳,适人心意的。总之,东京文明在杭州的传播与发扬,既反映了杭州虚怀若谷的开放意识,也证明了杭州热衷学习,通过大量接受高级些的文明而努力提高自身。
东京开封被金人占领后,一派残破。但东京的作用并没有消失,而且仍是一个长期的诱惑。其灵魂不死,其文明延绵于杭州,丰富提高了当地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这是东京开封对东南地区的贡献,也是对历史的贡献。南宋杭州的繁荣,溶聚有多少开封的新鲜血液;同时,也充分显示了东京开封文明强大的生命力、传播力和统帅力。
如果说以宋室南渡为代表,中国的文化中心由北移向东南的话,那么,上述事实说明,这一转折不仅是东南文化自身发展的结果,北方文化的传播也是一个因素。前者当然是主要的,后者的作用也不可抹煞。
诚如南宋诗人林升《题临安邸》诗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在江山半壁,外患严重的历史环境下,没有能保住汴京的宋统治者,便在虚拟的汴京中过起盛世时的奢侈生活,依然醉生梦死。两城的重迭不仅是时代的错位,实在是杭州承袭汴京的东西太多了。政治制度等且不论,从饮食到语音,都是“汴京气象”,几乎全盘“汴化”,恍忽之中,还真以为杭州就是汴京了。
要之,南宋杭州是北宋汴京的延续或支脉。杭州承袭汴京文明,无疑是历史的进步,但统治者若把杭州当作汴京,粉饰太平,居危思安,则属政治的倒退。
原文参考资料: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梦梁录》《续资治通鉴长编》《宋朝事实类苑》《类说》《事物纪原》《西湖游览志馀》《武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