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种说法何来?含义何在?“九头鸟”具有什么样的文化特点和性格特征?“九头鸟”与湖北人有着怎样的关联?
要探讨“九头鸟”的问题,得先从“楚”说起。
楚人的先人何许人也?屈原的《离骚》曰,“帝高阳之苗裔兮”,说楚人的先祖是颛顼高阳;汉代司马迁在《史记》里说,楚人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是*帝之孙、昌意之子,“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梳理下来,祝融是*帝之后;我国第一部地理书籍、神话集《山海经》里说,祝融是炎帝的后代。同一个神话形象多个故事版本,是中国神话的特点。不管何种说法,楚人拜祝融为先人,自己是炎*的后代。在南楚神话中,祝融是火凤的化身,楚人保持“尊凤尚赤、崇火拜日、喜巫近*”的习俗至少几千年了,所崇之凤享图腾之尊,是百鸟之王。
那么“凤”是什么样子的呢?
据我国古代最早的词典《尔雅·释鸟》记,凤形体为“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山海经》描述曰,“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也就是说,凤凰是一种美丽的鸟,它的头部、翼部、背部、胸部、腹部上的德、义、礼、仁、信这五个字,在远古时期就是楚人部族的价值取向;《山海经·南山经》注“凤,瑞应鸟”,凤象征着祥和。五字安天下,瑞鸟兆太平,凤凰形象寄寓了楚地先人美好的向往和情愫。凤凰的居所在九重天之上,凡间难以企及。其“身披五彩、鸣若箫笙,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琅不食”。先秦时期南方文学的代表是“庄骚”,即《庄子》《离骚》。庄子《逍遥游》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两篇文章中,九处描述了楚事,因此有学者认为,《逍遥游》里描绘的这个“鹏”就是“凤”。抱负远大、志向高洁、象征祥和的“凤”成为楚人的精神源泉和文化标识。
楚地多万年前已有先民的足迹,对神鸟的崇拜历史悠久。南楚尊凤,各类古代文献中随处可见。从田野考古发现来看,楚地凤鸟形象居多。商周时期宫廷用的玉器、青铜器上装饰有大量的凤凰花纹图案,或呈花冠状,或勾喙翅翼爪尾鲜明,有的图案中光尾纹就有长尾、垂尾、分尾、对尾、连尾之分,造型刚健有力、稳健威严。
那么“九头鸟”从何而来,与“凤”是什么关系呢?
《山海经》载曰,“大荒之中,有山名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这是对“九头鸟”最早的直接描述,也就是说,“九头鸟”其实是一种凤。在中国历代神灵形象中,都有关于“九头鸟”的描述。宋代的《太平御览》载,“齐后园有九头鸟见,色赤,似鸭,而九头皆鸣”,明代的《正字通》则说“九头鸟”是“状如鸺留鸟,大者广翼丈许”。
至此,可以说,“九头鸟”是九头凤的化身、别称,是一种美好吉祥、本领高强、意志坚强的神鸟,寓意安宁祥和,象征坚强勇敢。从外形上看,“九头鸟”是一只长着九个头的美丽凤凰,而不是丑陋如一些漫画所勾勒的光秃秃的短尾巴鸡。
为什么要冠以“九”呢?
中国传统文化中,“九”是一个神秘而尊贵的数字。“九”是最大的个位数,凡事起于一而极于九,“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九”有最大、最多、最高、最久之意。“九”是重要的文化因子和文化符号,是数之核、道之*、天之常,“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天道以九制”“周公制礼而有九数”。“九”是最尊贵的数,“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洲”,鼎立中原,天下一定;“天分九天”,按高低分这“九重天”分别是中天、羡天、从天、更天、璀天、郭天、减天、沈天、成天;按方向分这“九天”分别是东方曰傲天,东南方扬天,南方赤天,西南方朱天,西方成天,西北方幽天,北方玄天,东北方变天,中央钧天;而《吕氏春秋》则把“九天”分为“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昊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各有含义。“地分九州”,《尚书·禹贡》的划分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古人以“九”设想天地之高远、广博,表达对昊天厚土的敬重与畏惧。“天子之门”有九重,分别是关门、远郊门、近郊门、城门、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喻天子之威重;九龙袍、九龙璧、九重宫阙,显皇家之尊贵;一言九鼎、九五之尊、九合诸侯,意贵者之权重,昭告天下皇权天授、奉天承运,揭示天子与天地的耦合、感应、承运关系。“九”是阳数之首,民间传说中玉皇大帝的生日是正月初九,为一年之首。“九”是大数,形容极广、极大、极高、极致,九九归一、九霄云外、九曲*河、九死一生、九牛一毛等,既蕴含生活的哲理,又道尽人间的广大。“九”还是常数,暗藏天地万物之变数与规律,民间对气候有“三九二十七,出门汗欲滴;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九尽杨花开”,九九重阳、数九寒天等谚语和俗语。楚地民俗文化中多以“九”祭祀神灵,《楚辞》里“九”是高格词,也是一个高频词,如九思、九歌、九章、九辩、九怀、九叹、九天、九畹、九州、九疑、九坑、九河、九重、九山、九水、九溪、九田、九塘、九畬、九子、九则、九首、九衢、九合、九折、九年、九逝、九关、九千、九侯、九阳等,“九”在楚辞里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诗经》。因此,“九”是一个美好、吉祥、尊贵的词,安在“九头鸟”的头上,应该没有贬义。
那么,“九头鸟”从什么时候开始,含有贬义甚至妖邪色彩了呢?
商朝以前,没有发现。应该是与周王室有关的。
周、楚关系不睦,由来已久,一直到周朝的终结、楚国的覆灭。
商朝末年,楚人部落首领鬻熊当过周文王的师爷,帮助周文王、周武王灭商有功,周、楚之间有过一段蜜月期,鬻熊的曾孙熊绎因此在公元前年前后被周成王封为诸侯、授子爵,居丹淅(今河南南阳的淅川)之地。此前,楚人部落一直受商朝的挤兑,《诗经·商颂·殷武》载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从商朝武丁王伐楚到周成王封楚,楚人至少挨了年的打,即使周朝封了楚为诸侯,周也没有停止过对楚的打击,周昭王甚至还牺牲在南征荆楚的路上。
几百年间,楚与周之间保持着亦王亦侯、若即若离,有恩有怨、时近时远的关系。楚国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不服周,但从来不反周、不打周,史载被周天子亲自打过三次,被周天子吆喝诸侯们打群架打的次数更多,但楚从来没有直接打过周。直接记载两者关系的史料不多,但寥寥几个故事就管窥一二。
譬如,会盟事件。据《春秋》经文和《左传》记载,春秋时期诸侯国及各部族会盟有90多次,其中比较重要的有20次,但是楚国只参加了3次,而且很多次盟会都是商量怎么打楚的。比方说,春秋战国历史上有两次召陵之盟,一次是公元前年,齐桓公率八国*队攻打楚的小兄弟蔡国,威逼楚国,楚国不甘示弱,陈兵相对,齐国一看拿不下来,赶紧邀楚开会,与楚国订立互不侵犯盟约;另一次是公元前年,晋国主持的召陵会盟,18个国家共同商量怎么灭楚。无论是犯楚、灭楚之战,都是经过周王室点过头的。这说明,楚国根本就不在周王室的朋友圈里,而且一直是被打击目标。周朝的中原礼乐文化一向以华夏主流文化自居,看不上蛮夷之地的楚文化。周成王封熊绎为诸侯但没有给予更高的礼遇,熊绎偶尔受邀参加周成王举行的诸侯会盟,但连桌席名签筷子盘子都没有,受了冷遇、有羞辱之感的熊绎回来后告之群臣,楚国上下群情激昂义愤填膺,立志要发奋图强,抗周的种子从此发芽、疯长。
譬如,封王事件。周不待见楚,楚也不买周的账,最具标志性的事件是楚国竟然不向周王室进贡。挟天下以令诸侯的齐桓公,正是以此为借口想出兵楚国。楚国自有自己的小九九,心想,尽管你周王室授我爵位,却是最低一等;虽然封我为楚,但不是靠你姬周家的血亲关系分封白给的,没有我的曾爷爷就没有你的曾爷爷,而且给我的蛮夷之地不过方圆五十里,大片土地是靠我自己打出来的、拓出来的。因此楚人中“不服周”的情绪在悄悄滋长,以致于发展成为一种咄咄逼人的野蛮,使周王室感到了害怕。楚国第六任君主熊渠还胆敢给三个儿子封王,这简直是对周王室的挑战,周王室当然不悦,但楚国君怼回去:“你的先人姬昌不也是商王朝还在位的时候,以西伯侯之位自称为王么?”封王事件不但说明楚国有敢于叛逆敢于反抗周的性格,还有敢于标新立异敢为人先的品格,周王室当然感到胆儿颤。
譬如,周王溺亡事件。周王室继承了商王室的做法,封归封、赏归赏,抑楚、防楚、伐楚的战略从没放弃。据古本《竹书纪年》载,周昭王分别于公元前年、前年、前年三次率兵攻楚,就在第三次南征中,周昭王死在半道上,一说是被冒称船工的楚人特工做手脚,在船上截了一个洞,将旱鸭子周昭王淹死在汉水里;另一说是因周朝大*辎重战利品太重,把桥压塌了,周昭王掉下去摔死了。总之,史书上记“南巡不返”。因此,周人对楚人有戒在心、有仇要报,而且一记就是几百年。
譬如,问鼎事件。公元前年,楚庄王借北伐陆浑之戎的机会,兵临周王室的首都洛阳城下,拉开架势搞阅兵,意在向周天子炫耀武力。此时的周王室已衰微,诸侯各有取代之心,一个个虎视眈眈。胆怯心虚的周天子派大臣王孙满以慰劳之名,到楚营打探虚实。酒过三巡,楚庄王突然豪情万丈地问王孙满:“请问,周天子的鼎有多重啊?”前面说到,相传这尊九鼎是夏朝时禹帝用了九州进贡的金器而铸成的,是承天福赐、独享王权的象征。这可不是一般人能问的。楚庄王口出狂言,意不在鼎,王孙满当然嗅到了轻蔑挑衅觊觎的味道,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意思周朝的王权是天授,天下共主,不是你能问的,你这样欺负天下共主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而且告诫年轻气盛的楚庄王坐天下“在德不在鼎”,一句话令楚庄王无地自容,悻悻而回。这就是成语“问鼎中原”的由来。这个故事既说明楚国人既有敢问天下、不甘人后之志,又有盲目自信、妄自尊大的毛病,但同时楚国人还有隐忍不发的意志。
故事归故事,楚国一直是春秋战国大戏里的狠角色。地处蛮夷之地,自强不息、强而不息,不断地开疆扩土、四面出征,灭掉周边几十个小国家,地盘越来越来大。无论是攻打还是被打,楚人素有不服输、不示弱的傲骨,敢找强者过招。与齐打,争夺霸主地位;与晋打,平分中原霸权;与吴打,屡败屡战、愈挫愈勇;与秦打,大战多年,十分惨烈,一直打到最后灭国。这几个国家是春秋战国不同历史时期最强大的国家,敢与他们一拼高下,说明楚的不服输、不怕狠。
楚国君王大多勤*敬业,信奉“民生在勤,勤则不匮”,自己带头劳作、带头征战,亲历亲为,有的甚至身死沙场,有的甘当人质、最后客死他乡。经过世代接续奋斗,楚国在*治改革、生产力发展、综合国力、文化创造、*事实力等方面取得辉煌业绩,开创了以蛮夷之地而驰骋中原的先例。尤其是楚国挑战威权不信邪,敢于争先不守旧,令周王室惶恐不安、诸侯国羡慕嫉妒恨。楚君熊渠势力坐大,想得到周王室更多的承认,便通过随国向周王室索要更高爵位,但未果,熊渠索性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不服从周王室的领导和管理。如果说蛮夷之楚一直令周有肉中刺之感,那么楚庄王的问鼎中原则令周王朝如梗在喉,甚至有一剑封喉之感了。日益雄起的楚国,已经影响甚至干预到周朝的天下了,以致于春秋末期周王室发生内讧,周景王之子在父王驾崩后欲争夺王位失败,干脆逃往楚国避难,企望东山再起,而楚国也大模大样地收留和庇护了他。这也是对周王室的挑衅。
回到“九头鸟”问题。作为楚人的图腾,“九头鸟”是一种精神力量、文化标识,谁能够诋毁和颠覆它?唯有比它*治地位更高、历史更悠久、文明程度更高、文化更处于主导地位的国家力量。纵观春秋战国几百年,各诸侯国没有这个兴趣和地位,唯有周才有这个可能。周、楚关系如此,周王室歧视和诋毁楚国所崇拜的神鸟,当然不足为奇了。
那么周王室的什么人能有如此一言九鼎之权威呢?周文王、周武王与楚鬻熊交好,而且灭商时得到过他的帮助,周成王亲自封地授爵给楚,他们三人都不会出言不逊攻击楚。唯一的可能,就是周公姬旦,周文王姬昌的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周成王姬诵的叔叔。周公旦辅佐过这三位王,灭商纣建周朝有功,而且领兵伐楚却失败而归。他对周朝乃至中华民族有一个非常大的贡献,是帮助周朝建立了一套礼乐制度,包括“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以德配天”“敬德保民”“明德慎罚”等思想,以及君臣宗法和上下等级的典章制度等,为周以后的中国建立起了一套社会秩序,成为中国社会制度最早的架构师。其实,周也并非中原地区的原著民,它是从西部渭水流域东渐,从汉水边上发力,灭商才入主中原的,从周族、周地到周国、周朝,周发展壮大的原因在于制度的力量。尽管周公在还*于周成王之后一度被构谄,不得不逃到楚国避难,但他对楚国的成见还是很深的。建立起礼乐文明的周公看不上蛮夷之地的楚,歧视是必然的,出于*治的目的,贬损楚之图腾“九头鸟”,也是必然的。除他无别。
古代有多个文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周公厌恶一种长着十个头的鸟,晚上听到鸟叫便命人赶出九州,射之,连射三箭发不能中,便派天狗去咬,咬掉了鸟的一个头,还剩下九个头,“血其一首,犹余九首”,流血的“九头鸟”昼伏夜出。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瘆人,但表达了周公的好恶。尽管周王室对天下发号施令的效力不过年,但周公旦这位周朝的功臣、贤臣、奠基人德高望重,他的价值观影响后世几千年。
虽然周公贬损“九头鸟”,但凤在楚国仍然具有至尊的地位。湖北荆州博物馆收藏的战国楚墓文物中,有一个镇馆之宝,是一尊“虎座鸟架鼓”乐器,它以两只昂首卷尾、四肢屈伏、背向而踞的卧虎为底座,虎背上各立一只高大的鸣凤,正孤立傲视引吭高歌,中间是一面大鼓。乐器上凤大虎小,楚人以凤驱虎、不畏强暴的精神昭然。凝视这件稀世之宝,似闻隆隆鼓声从两千多年前的楚风中传来,那是凤文化的力量。
楚文化以凤为尊,华夏文化以龙为尊。人文始祖之一太昊伏羲在*河流域建立了华夏先民部落,区别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等“四方胡人”,首创以蟒蛇之身、鳄鱼之头、雄鹿之角、猛虎之眼、红鲤之鳞、巨蜥之腿、苍鹰之爪、白鲨之尾、巨鲸之须,组*的形象,作为华夏民族的图腾。另一人文始祖*帝在统一*河流域各部落之后,在今新郑一带也用龙作为新部落的图腾。楚之先祖是颛顼高阳,同为三皇五帝。龙凤并尊,是我国古代两大图腾,代表着中原文化与楚文化,与其它民族图腾一样,都是中华文明大家庭的标志性元素。“龙凤呈祥”说的不止是龙飞凤舞,而是指两种文化的和谐相处,天下才有太平祥和。
周朝八百年,楚国八百年,一个是王朝,一个是诸侯国,享龄相当。周朝傲慢,楚国粗野,导致二者存亡相依、恩怨不断,经过漫长的相互激荡,最后几乎同归终点,这是中国历史大一统之前绝无仅有的现象。周虽亡,但周朝所创造的礼乐文明却绵延了几千年;楚虽灭,但楚国所创造的楚文化却源远流长覆盖天下。中原文化与楚文化对中华文明的贡献和赓续,同样功不可没,同样缺一不可。
这里,想再说说前面楚庄王问鼎的事。他为什么敢冒僭越、非礼之罪对周王朝的标志、定国*权的象征“九鼎”萌生了兴趣?难道不知道这犯有欺天之罪?当然知道。楚庄王熊旅这位楚国第25任君王,是楚国诸君王中最有雄才大略和豪气的国君之一,同时期的齐、晋、秦、宋等四霸的国君还只敢叫“公”,如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整个春秋战国后期,也只有后来吴、越二国自称王。当然这不是楚庄王自封为王,他的祖上第六任国君熊渠就已经自封为王了,而且一路沿袭下来,接力到他手里已十几棒了。但是,楚庄王这个“王”当得最豪迈。关于他的故事,会有专门笔墨讲到,这里只想指出一点,楚国就是在他手里打败当时强大的晋国,崛起为春秋五霸之一的。
僭越归僭越,非礼归非礼,但楚庄王为什么会对九鼎感兴趣呢?这里再作一些演绎。《史记·楚世家》里有楚国想“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的记载,其索隐注曰“三翮六翼,亦谓九鼎也。空足曰翮,六翼即六耳”,“翮”是指有空心硬管的羽毛,因此有专家认为九鼎是一尊有着九个鸟头的鼎。如果是这样,“九头鸟”家乡人想一睹“九头鸟”鼎的尊容,似乎也蛮有理由的。不光是楚庄王想得到这个鼎,秦始皇也想要。据说年后周王室在秦国的穷追猛打中,仓皇奔逃,把这个珍贵得不得了的周鼎掉进了泗水里,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派人到泗水里打捞,“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于是这个鼎长什么样,如今流落在哪里,不光是楚庄王当年不知道,至今仍然是千古之谜。但如前面说“九”的时候讲过,这个鼎似乎有过,是当年大禹收下九方官员的献金而铸成的。相信鼎上的鸟,应该是凤,期待终有一天石破天惊,水落而“鼎”出。
自周以后,与凤的形象相伴随,“九头鸟”的形象一直存在于楚文化中,褒贬两说。褒者以鸟为凤、以凤为尊,贬者则沿袭周公的说法,随着楚国的血腥扩张变得贬多褒少、讽多赞少。但从凤的图案造型来看,秦汉以后,随着楚风渐弱,楚凤线条变得流畅柔美起来,并装饰以花卉树枝,更具有审美价值。从历代文字留存来看,对“九头鸟”的形象刻画美丑并存,由柔变刚、由弱变强。南梁宗懔撰写的《荆楚岁时记》,是关于荆楚之地时令习俗的笔记体专著,其曰“正月夜,多*鸟度,家家槌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禳之”,这种“*鸟”便是“九头鸟”,民间称闻此鸟叫声是不吉利的事。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卷十六《羽》称,这种鸟叫*车鸟,相传此鸟昔有十首,一首为犬所噬。宋代欧阳修在叙事诗《*车》里也讲述了周公厌恶“九头鸟”的故事,但他话风一转,认为“吉凶在人不在物”,闪烁出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芒。宋代笔记小说还讲到,某太守捉到一只有九个头的怪鸟,砍掉一个头,又长出来一个,砍到最后一个,前面八个头都长出来了,喻示“九头鸟”有着顽强的意志和强大的生命力。明朝开国元勋、宰相刘伯温在《郁离子·九头鸟》里,又有另一种解读,认为它是“一头得食,八头争食”的怪鸟,“呀然而相衔,洒血飞毛,食不得入咽,而九头皆伤”,暗喻各有本事、互不服气,好内耗内斗。为朱元璋消灭群雄、推翻元朝、建立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刘伯温,借用“九头鸟”指出了元末明初官场上的“中国病”,可谓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这些描述虽然未见诸主流传统经典,但在民间稗官野史、奇文轶事中流传已久。可见“九头鸟”在历史上有过被污名化、恶名化过程。
尽管如此,楚人“尊凤崇火”的文化初心从未改变,这是楚与华夏族、楚文化与华夏文化关联的唯一脐带。在八百年历史的战争中,楚人可以丢弃一切,但是不放弃对祖先楚的认同,不放弃对美丽凤鸟甚至是“九头鸟”的尊崇。
但是“九头鸟”是怎么与湖北人对号入座了的呢?
据说跟明朝首辅张居正有关,尽管湖北正式建省还是在清朝雍正初年的事。
张居正(公元年—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湖广荆州府江陵人,与商鞅、王安石并称中国古代三大改革家,“明代唯一大*治家”。他辅佐年幼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掌握**大权,开创万历新*,他大刀阔斧整饬朝*,治理整顿十八衙门,惟贤是用,推行“考成法”,革新*风成效卓著,万历九年,一次就裁革冗官人,首创“一条鞭法”,大大减轻百姓徭役,据说他保荐了九位御史,严厉制裁贪官污吏,这些人个个威风凌厉,令不少贪官庸吏闻风丧胆又心怀不满,指其任人为亲,因为这九人都是他的湖北同乡,准确说是湖广人,遂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贬损之。
真的是这样吗?细考张居正担任首辅十年,他的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王国光是山西晋城人、殷正茂是安徽歙县人;礼部尚书杨博山西蒲州人,谭纶是江西宜*人,陆树声是松江华亭(今上海)人,万士和是江苏宜兴人,马自强是山西同州人,潘晟是浙江新昌人,徐学谟是苏州府嘉定(今上海)人;吏部尚书张翰是浙江杭州人;兵部尚书王崇古是山西蒲州人,梁梦龙是河北正定人;刑部尚书刘应节是山东潍坊人,吴百鹏是浙江义乌人,严清是云南后卫人;工部尚书朱衡是江西万安人,郭朝宾是山东汶上人,曾醒吾是何方人士未考。重用的巡抚庞尚鹏是广东南海人、辽东总兵李成梁是辽宁铁岭人、冀州总兵戚继光是山东蓬莱人、河道御史潘季驯是浙江湖州人。张居正强力推行改革新*的得力干将,先后拜为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的张学颜,曾经是*敌高拱的亲信,只有工部尚书李幼滋是湖北应城人,兵部尚书方逢时是湖北嘉鱼人,刑部尚书王之诰既是张居正的荆楚同乡,还是自己的亲家,这说明张居正用人的原则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作为身居皇帝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张居正有足够的权力安排亲信在六部要职上,在擢用贤才中也会很难避开自己的同乡、门生,但在关键职位上安插亲信不多且没成气候,遍地乡*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至少在朝廷命官最核心的六部尚书岗位中,“湖北帮”是不存在的。明朝万历年间,发生过“*争”,主要是东林*与齐*(山东人)、楚*(湖广人)、宣*(安徽宣城人)、昆*(江苏昆山人)、浙*(浙江人)、阉*之间发生了矛盾,对张居正结*的指责应该来自东林*人或反对张居正推行万历新*的势力。退一步说,即使结成了朋*,也看是否用在了正道,志同道合、为国尽忠未必是坏事,但蝇营狗苟、沆瀣一气肯定不是好事。张居正是明朝的功臣,他的改革和推出的万历新*,使本已苟延残喘的大明王朝延活了60多年,历史上对他的评价是积极正面的。即使是借用“九头鸟”来骂张居正,恐怕还是对他个人的聪明、机敏的个性特点和敢拼、凌厉的行事作风的评价。这样看来,把“九头鸟”与“湖北佬”的对号入座未必是坏事。
清代掌故遗闻汇编《清稗类钞》的“讥讽篇”,有一段关于“九头鸟”的表述曰,“九头鸟《太平广记》引《岭表录异》曰:‘鸺鹠乃*车之属。或云九首,曾为犬啮其一,常滴血,血滴之家則有凶咎。’今人以九头鸟为不祥之物,本此。又张君房《脞說》,时人语曰:‘天上有九头鸟,人间有三耳秀才。’按《续搜神记》,兖州张审通为泰山府君所君,额上安一耳,既醒,额痒,果生一耳,尤聪俊,时号三耳秀才。盖时人以‘九头鸟’能预知一切,故以之比聪俊者。后更转以讥狡猾之人,而曰:‘天上有九头鸟,地下有湖北佬。’盖言楚人多诈故也,其实亦不尽然。”从此,“九头鸟”又多了精明狡猾多诈的意思。是啊,九个脑袋在琢磨能不聪明?九个方向在找出路能不机智?编辑《清稗类钞》的是民国学者徐珂先生,他的“其实亦不尽然”包含了他的湖北人的某些偏爱。
民间归民间,野史归野史,“九头鸟”的传说一直在楚地转圈,越编越怪,越传越神。张居正的故事加上徐珂先生编的故事,算是把“九头鸟”这顶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了湖北人头上。好自嘲自娱的湖北人也不在意,宁用其贬义互娱,譬如:“奸*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把*陂、孝感、汉川三地的人做比较。据民间解释,其本意并非指人,而是指*陂斗笠是尖顶的,孝感斗笠是绞边的,汉川斗笠是既尖顶又绞边,老百姓便编成顺口溜:尖*陂、绞孝感,又尖又绞是汉川。口口相传,就变成了那样儿。湖北人是自省、自信,而且幽默的。
从先楚的神鸟到先秦的神鸟,从“见之天下安宁”,到闻之“不吉利”,再到赋予聪敏、机警、勤奋、敢拼的含义,“九头鸟”是楚地楚人的精神图腾、凤鸟形象的美好化身,是一方地域文化、一段历史记忆、一个崛起部落及其后世永远铣削不掉的烙印,遗传千年而不失落的基因。
“九头鸟”是精神的象征,阅尽数千年沧海桑田,见证荆楚之地的起落兴衰和枯荣进退,凝炼出千百年来楚地人、湖广人、湖北人心系天下、志存高远的精神情怀,自尊自强、敢打敢拼的品质特征,机敏勤奋、敢于创新的禀赋天资,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象征。
“九头鸟”是楚文化的标志,其滥觞于立楚之前茹毛饮血的时代,塑形于楚国八百年筚路蓝缕和开疆扩土时期,锻打于春秋风雨和战国硝烟之中,潜化于秦汉交替和楚汉对峙阶段,儒化于两汉以来,涵养在唐宋以降,积千年之精蕴底气,聚楚材之文韬武略,勃勃翩然,生生不息,是一种文化力量的凝聚。
“九头鸟”从荆棘蛮荒之地起飞,背负历史的载重、文化的印记,栉风沐雨越千年,赓续远航渡无边。相信在中华文化的天空里,“九头鸟”会飞得更高远、更坚定、更稳健。
(原载《散文》杂志海外版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