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步行穿过南后街的时候,我心里都会莫名地激动、怅惘或凄惶。
因为渐次闻到的白兰花或者茉莉花的清香味、鱼丸店和肉燕店的虾油味、街道两旁老厝的书香味,都会让我在心底里一次又一次地穿越这座城市两千多年的历史,一遍又一遍地回望自己在这座城市二十多年的生长轨迹。
两千多年对于一座城市不算太长,二十多年对于一个人却已太久。用二十多年去解读两千多年,在惊鸿一瞥里,我最后把目光聚焦在了“味道”两个字上。
城市和时间都是有味道的。城市的味道,或甜或苦,或辛或酸,或寂寥或热烈;时间的味道,或咸或淡,或老或鲜,或馥郁或淡雅,它们毫不掩饰地漂浮在我的眼前。我咀嚼着,把自己与它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时间奔流不息,城市日新月异,昨日做着美梦的青年倏忽醒来,只看到了中年的茫然。什么都在变化,只有那熟悉的味道的倩影依然风姿绰约。
这些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过,就像我的青春不知不觉地流逝。我伸手想去抓住,却一无所获,除了那被风干的记忆和被剥蚀的容颜。
最怕傍晚时分坊巷里的微风揉碎了这些味道,它们混杂在一起,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触手可及,轻易就会击碎我的心。
01
我到福州的第一个落脚点是上三路8号福建师大老校区。老校区在的长安山上,有丰富的植被。对于一个来自闽东北的小镇青年来说,长安山上的一切都很新奇,包括到校园第二天遇到的强台风,也是平生第一次。
那天中午,未等大雨停歇,我就冲出宿舍寻找台风的痕迹。路面雨水横流,满地残枝败叶,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惨烈。我抬头用目光抚慰那些受伤的树,不料一阵风起,一根很大的树枝砸在我的眼前。惊*未甫之际,我闻到了树枝里飘出的幽幽暗香。循着香味,看到了缀在绿叶中间的白兰花,她形体细长纤弱,白中带着淡淡的*,质感细腻,小小的个儿,一副拘谨的模样。看着她,我顿时忘记了树枝的唐突,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放在鼻子前嗅了又嗅。那种香味,清纯淡雅,若有若无,又直抵心脾,令人难以忘怀。
白兰花的模样,特别她的幽香和白中带*的颜色,让我想起了郁达夫笔下的福州女子:“眼睛个个是灵敏深黑的,鼻梁个个是细长高突的,皮肤个个是柔嫩雪白的;此外还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饰,与来自巴黎纽约的化装品的香雾与红霞,你说这幅福州晴天午后的全景,美丽不美丽?迷人不迷人?”从此在我心里,这白兰花里就有了福州女子的影子。
后来我在乌石山边上的白马路、西湖西侧的湖头街,还有屏山附近的中山大院也发现了成片的白兰花。走进她们的幽香,我仿佛又回到了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眼前浮现出白兰花一样美丽的福州姑娘。
福州人爱白兰花。每天清晨,有摘花人带着长长的竹梯来长安山摘花。他们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尾部绑了一个小小的网兜,高高地站上靠在树干的竹梯上,细心寻找绿叶里的花朵。半天下来,鲜花装满了摘花人的大网兜。
摘花人摘下的花,一部分进了香水厂,还有一部分批发给街头售卖鲜花的女孩。于是夏日里的福州街头,你就会听到“玉兰花——苜莉花——”的叫卖声音。她们用线把白兰花和茉莉花串成一圈,行人买了戴在脖子上,香味就在市井里散开了。
茉莉花的颜色和香味与白兰花相似,两者放在一起,没有丝豪违和感,在我眼里,她们几乎没有差别——都是福州女子的化身。而且,茉莉古称“苜莉”,在福州话里,寓意“莫离”。
送君苜莉,请君莫离。福州人爱在自家门口或凉台上种植一盆茉莉花,就是冰心所说的,苜莉是福州人美丽的乡愁,那花香里,结满了“莫离”的乡情。
而如我一样的外乡人,在白兰花和茉莉花的幽香里,“七溜八溜,不离福州”,也是莫能离得开这座城市了。
02
来福州读大学前,家里的一位长辈告诉我,“富人福州,穷人苦州”,我所要去的城市是一个生活的万花筒。
在青春萌动的大学校园里,我的味觉是香甜的。香的是那沁人心脾的白兰花,甜的是食堂里的肉包。那时“师大肉包”远近闻名,因为那一咬满嘴流油,也因为那肉馅要甜到骨头里去。
郁达夫总结福州饮食说:“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几家真正福州馆子里烧出来的鸡鸭四件,简直是蜜饯的罐头一样……”。这是事实,直至今日,福州饮食仍然如此。就像四川人不放辣、山西人不放醋不知道怎样煮菜一样,地道的福州人煮菜不加一把糖,也不知道菜怎么煮了,但如果只把福州饮食概括为甜那就未免以偏概全了。郁达夫只在福州呆了两年,时间太短,情有可原,而我,一个在福州呆了二十几年的人,自然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福州饮食的酸甜苦辣,特别是那福州人偏爱的虾油味。
大学毕业短暂离开福州后,我又回到福建师大继续读研究生。再回长安山,人生的况味早已不是从前的香甜,父母年迈,我在学好沉重课业的同时,还要边工边读,养活自己。
课余我到大学附近的中专学校兼课,一周四节,忙的不亦乐乎。中专学校很远,有课的早上,我早早起床,到师大学生街的一个小店吃碗鼎边糊,再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赶到上课地点。
我享受在课堂分享知识的快乐,全然没有觉得奔波的劳累,直到有一天,我晕倒在中专学校的厕所时,才体会到了人生的辛酸。
那个清晨,我照例早早地到那小店吃鼎边糊。我觉得那碗鼎边糊有点不新鲜,店小二就往我的碗里加了一勺虾油。吃完后我骑车赶往学校,隐隐觉得肚子生疼。我把自行车骑的飞快,试图用耳边的风声对冲肚子的痛感。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一只失去方向的风筝,没有规则地摇曳着。在中专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我看见了我的母亲笑容满面地向我跑来,那是久别重逢的惊喜。她让我把自行车靠边停下,又递给了我一面红色旗子。那个女人不是我的母亲,她也与我一样闯了红灯,交警惩罚她也抓一个同样闯红灯的人,接替她临时协助指挥交通的任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达那所中专学校的,肚子剧痛导致的惨白脸色,吓坏了教室里的学生。他们扶我上厕所,见半天没有动静,又冲进厕所把晕倒在地医院。
我把这次急性胃肠炎归罪于店小二给我加的那勺虾油,从此再吃锅边时总不忘加上一句:“一定别放虾油啊!”
我保持着这个习惯,直到几年前去华林横巷吃鼎边糊的某一天。那天我进店点完鼎边糊,就急切地跟老板娘说:“一定别放虾油啊!”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我:“不放虾油怎么煮锅边呢?”
听完我吃虾油会肚子痛的故事后,老板娘笑的前俯后仰,然后郑重其事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此后我每次去,都会重复那句“一定别放虾油啊!”,老板娘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复述一遍,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有一个下雨的早晨,店里人很少,老板娘突然笑问我最近是否有肚子痛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都是一大锅一大锅地煮鼎边糊,哪里会不放虾油呢?
就这样,我与虾油不知不觉地和解了。事实上,生活在福州这样一座充满“虾油味”的城市里,你又怎么可能不和解呢?福州人说“调味常需相辅佐,烹羹每赖滴琼浆”,虾油是至高无上的调味料,他们做菜可以不放盐,但是绝不能没有虾油。
而我,一个久居福州的异乡人,味蕾也慢慢习惯了虾油味,有时出差异地太久,看到琳琅满目的当地小吃,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散漫在福州市井里的虾油味来。
03
深入福州人骨髓的虾油,历史并不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光绪年间,福州民间出现了用鱼虾腌制虾油的小作坊,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年。不过,这正如郁达夫对福州文化的评价,“他们虽则开化得较迟,但进步得却很快”,换句话说,福州这片土地,特别适合各种文化的生长。
我每天走过的三坊七巷,是福州人引以为豪的城市文化名片。自东晋至清末,一千多年来,高级士大夫寓居于此,从没间断,留下了几百座典雅古朴的民居。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出生于屏南县的甘国宝来了,寓居文儒坊;螺州世家陈宝琛来了,同样寓居文儒坊;盖山阳岐人严复也来了,最终在郎官巷住宅与世长辞。因为林觉民而知名的杨桥路17号,在《与妻书》的缠绵悱恻与英雄气概里,过户给了长乐谢氏。谢家,后来出了才女冰心。
高高耸立的马鞍墙挡不住坊巷里的文脉流动,严复翻译《天演论》,邓拓撰写《三家村札记》,陈宝琛创办了福建优级师范学堂……坊巷里的书香味愈发浓烈,几乎熏陶了半个中国。文儒坊、光禄坊、衣锦坊,郎官巷、宫巷、吉庇巷、安民巷……光从这些坊巷的名字,似乎就可以洞察出书香的流淌。古代文人们因文儒而郎官、而光禄,然后衣锦还乡,最后达到安民立身的理想境界。
个人际遇充满了偶然性,福州人应该庆幸有宋一代来自全国的名士扎堆担任太守,他们不仅娴熟吏治,而且才华横溢,擅长文学,奠定了这座城市文化发展的根基。程师孟简严精明,公正无私,*绩列为东南第一,更难得的是,他目光独到,将乌石山与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并列,在山上修建道山亭,并嘱曾巩作《道山亭记》,成为千古名篇。随后曾巩也来了,短短一年零一个月的太守任期内,革除弊*、文治教化,让原本大盗频现的福州“山海清谧,千里宴然,里闾相安,粟米丰羡”,而且还留下了诗文50余篇,弥足珍贵。
名胜古迹的出现,有其历史必然性,值得细细品读。一座面积不足三十公顷、海拔不足百米的乌石山,计有摩崖石刻两百多段,遗留者涉及李阳冰、程师孟、陈襄、湛俞、赵汝愚、朱熹、梁克家等文人名士,殊是奇观,也让乌石山的书香气更加馥郁淳厚。
书香气的层累,远远不止乌石山上的摩崖石刻。光禄坊东北口,宋熙宁三年,程师孟手书“光禄吟台”,在玉尺山留下了一个名扬千古的文化道场。数百年来,包括晚清林纾、陈衍在内的名士,在此留下了多少酣畅笔墨、掷地金声。
言及福州的书香味,似乎不能不提林徽因、庐隐和冰心三大福州才女。林徽因婉约多情,庐隐清浅直切,冰心清新素雅,她们的文字,占据了属于她们时代的一个文学高地。事实上,三大才女真正呆在福州的时间并不长,林徽因终其一生,一共只有二十多天;庐隐稍好,呆了三年多,但几乎都是三岁以前的时光;冰心算是最长了,前后呆了五年多,其中三年也是三岁以前,两年是十一岁至十三岁在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学习。
可这何妨,她们在根子里、性情里、文字里,都透着浓浓的福州味,那是白兰花味,虾油味,更是书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