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园林六十家:红尘似水,繁华如烟:珍珠泉大院史话
原创侯林侯环风香历下
济南作为自古以来的园林城市,美如罨画,然而,在历史的过程中却有不少园林湮灭无存,且府县志中亦无记载。许多年来,我们依据府县志和明清别集,深入发掘,索隐钩沉,写成《济南园林六十家》。今在风香历下推出,期与读者诸君共享。
引言:院前、院前……
“你上哪里玩去?”
“上院前。”
这是我们小时候和家长经常的对话,至今记忆犹新。
院前的景致实在是好。
烟雨珍珠泉
珍珠泉大院一带,济南人称它作院前。
这院前,不只是指珍珠泉大院前面那条南北向的街,有时也指整个珍珠泉大院。
小时候颇不解,这院前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后,直到长大后才明白,这原来是一种规格和级别。这珍珠泉大院是山东巡抚衙门,而山东巡抚例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衔,进入了院的高级级别,称为抚院大人。所以,这院前,在旧时山东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富贵的表达。
从清代到民国,珍珠泉大院门前都耸立着一个威风赫赫的牌坊,上书“齐鲁总制”四个大字,说明着整个山东都要受这里的节制与管制。旧时,人们经过这里,总不免抬头看看,于是,一种凛凛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20世纪30年代珍珠泉大院“齐鲁总制”牌坊
所以说,珍珠泉大院是标准的“山东第一院”。它的大,并不单指其面积之大,而是它的名声与来头。而且不自清代始。自古至今,这珍珠泉大院便有着非同一般的煊赫身份与地位影响。
金末元初,这里是山东行尚书者兼兵马都元帅、知济南府事、后晋封为“济南公”的张荣的府第。张荣及其后人在珍珠泉南侧修建过一座高大的建筑白云楼。元代大散曲家张养浩曾专门写过一篇《白云楼赋》,描绘它的宏伟气势。
明代更是十分了得,这里成了德王府。明英宗(朱祁镇)于天顺元年()封第二子朱见潾为德王。明宪宗(朱见深)成化三年(),德王出京就国。原定建国于德州,后来改在济南。自朱见潾至朱由枢,先后有五代世袭德王居住于此。
崇祯年间,清兵入济南,德王府受到破坏。清康熙五年(),山东巡抚周有德在这里修建了巡抚衙门。康熙和乾隆皇帝南巡、东巡时都曾经驻跸于此。其时,珍珠泉大院内修建得典雅而优美。晚清著名学者,经学大师王闿运在《珍珠泉铭并序》中曾经这样描写珍珠泉的美景:“潆泓冲瀜,清澜百步,旁流带垣,通舟二里;鱼鸟荇藻,怡怡悦性”。
民国以后,在北洋*阀、奉系*阀和国民*的先后统治下,原来的巡抚衙门也就成了都督府、督*(督办)公署和山东省*府的机关所在地。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以下,我们便来细细讲述这个风流大院的如烟往事……
之一:珍珠泉大院前史(上):
历祀下泉源竞发,流杯池风雅无限
珍珠泉一带,自古为风流之地。在其元初成为府邸大院(济南公张荣府邸)的许多年前,便有“流杯池”之雅称在。
这一记载,出现在距今一千五百年前,北魏时代地理学家兼文学大家郦道元的《水经注》里:
“(古大明湖)湖水引渎,东入西郭,东至历城西而侧城北注,陂水上承东城,历祀下泉,泉源竞发。其水北流迳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宴,公私多萃其上。”
(见《水经注校证》“卷八济水”条中华书局年版)
北魏地理学家、文学家郦道元
为了说明珍珠泉大院的前史,我们有必要将历史回溯到济南的“双子城”时代。
战国时,齐国在历山之下、泺水之滨兴建了历下城(邑)。汉代置历城县,系在历下城的基础之上,而建筑历城县城的。其城址在今之济南明府城城厢的西南部。
据专家考证,汉代历城县城在古代的历水与泺水之间,约略相当今天的天地坛街以西,西门以东的地域。
西晋永嘉六年(),济南郡的治所由东平陵移至历城。在此之前,为适应郡治迁移的需要,济南郡官员在历城县城以东建设起一座新城,时称东城。东城与历城县城隔历水相望。
于是,济南以历水为界,形成了它的双子城结构。
那么,历水又何在呢?
我们先来探讨上面《水经注》的记载,“陂水”者,济南(历城)城北之水也(由上文“北注”可知),此水一是来自泺水与古大明湖(即五龙潭一带)水,一是来自东城(“陂水上承东城”),具体是东城的什么地方呢:“历祀下泉”,即是舜祠之舜泉一带的泉群,这里“泉源竞发”,(有怀疑古舜泉为“城东南黑虎诸泉”者,可备一说。见乾隆《历城县志·山水考四舜泉》),此正为历水之源头也(《三齐记》:“历水,在历祠下。”),而且,此历水的流向不是别处,正是珍珠泉一带区域:“其水北流迳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据宋《太平寰宇记》:“历水在县东门外十步”,而苏辙《舜泉诗序》则称:舜泉之水“由东南流于西北”,这就十分明白地告诉我们,发源于东城舜泉的历水从东城流出,西北流至历城县城东门外,然后北流的,其流向所示,正舜井至天地坛至珍珠泉一线无疑。
书影:中华书局年版《水经注校证》
好的是,珍珠泉一带不仅自身有泉群存在,又有这条两城之间清澈的泉溪流过,它光丽照人,容色艳美,深得人们喜爱,因而形成了“流杯池”的绝妙景观。流杯池,即曲水流觞,语出《晋书·束皙传》:晋武帝问三月三日曲水流觞一事的由来,束皙说:“……从前,周公建成洛邑,引流水来传杯泛饮,所以逸诗说‘羽觞随波’……西汉、东汉相沿袭,成为盛大的集会日。(“武帝尝问……三日曲水之义,……皙进曰:昔周公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二汉相续,皆为盛集”)其具体操作过程是,在夏历的三月三日人们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让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祈福免灾与欢庆娱乐融为一体。这种传统习俗自然颇受文人雅士喜爱,后来发展成为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风雅之事。
曲水流觞图
由郦道元的“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宴,公私多萃其上”,我们还可以感悟到北魏时珍珠泉区域的以下两点:
其一:“引水为流杯池”,一个“引”字,见出人工打造之意,古之珍珠泉区域,乃人工与天然相结合的娱乐佳处。而这之后此一区域一再出现的曲水河、曲水亭等等,当然都是出自这个曲水流觞的“流杯池”了。
其二:“州僚宾宴,公私多萃其上”,这是说,地方的大员们,在此宴宾,而一般私人请客,亦在此处,如此大的接待量,怕是不会只有简单的水上传杯,当有酒楼饭庄等建筑存在;而其生意与风水之盛,亦当不逊今之南郊宾馆、山东大厦吧。
之二:珍珠泉大院前史(下):
元好问写人物入木三分,雷希颜咏泉水别具慧眼
在珍珠泉被圈入张荣府邸之前,一位金国的御史有幸见到此泉并且留下诗作,此人是大名鼎鼎的雷渊。
雷渊这名声来自其自身的功业,更来自其好友元好问的大力揄扬。
书影:《全金诗》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
雷渊(----)字希颜,又字季默,应州浑源人。出生名门世家,其父雷思、叔父雷志均为进士(金元两期,雷家出过六名进士),但由于早年丧父,又系庶出,遂刻苦自励,历尽贫苦艰难,终于在金至宁元年()考中词赋进士甲科,历任遂平知县、东平知县、东阿县令、监察御史、太学博士、翰林编修等。*绩颇著。文学上,雷渊诗承*庭坚,文崇韩愈,其诗文洒脱豪放,刚劲雄奇,不拘一格。
如果诸位看官只是看看雷渊的生平履历,似乎看不出一丝的与众不同来,然而此人一旦到了元好问的笔下,那独特的面貌、声口与行为方式便豁然而出了。
人们多称颂元好问的诗词为金元第一,殊不知,他的文章也同样的精妙绝伦。
元好问写雷渊的文章有二,《希颜墓銘》与《雷御史渊》。
雷渊长元好问六岁,二位所生活的年代,正值金源王朝在蒙古*铁蹄之下残喘,且加之内里之腐败,分明已是日薄西山;而雷渊则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欲挽狂澜的人物之一,因是,与元好问志同道合,关系非同一般。后世之哲人有言:“熟知非真知”,元好问对于雷渊的了解显然没有局限在“熟知”的层次上,他们“年相若道相似”的知音。
元好问像
元好问这样写雷渊的形貌:
“为人躯干雄伟,髯张口哆,颜渥丹,眼如望羊。”
(《雷御史渊》)
现代汉语对于这段话的解释是:“(雷渊)身材高大雄伟,胡须舒展,口大开。脸色红润,眼光深邃。”(见《高考备考之语文学科早读材料》)
此正所谓只能传其意不能传其神也。怕就怕这样的解说,你不能说它错,但它却将原作的一切“棱角”全数抹平了,今天单说元好问精心创造的“髯张口哆”四字,这“髯张”,应该是胡须张扬,它与“舒展”,特别是这个“舒”字的含义恰恰相反。高大魁梧,须发张扬,连口也总是大张着,这样状貌的才是那个独特的雷渊呀!
再看元好问写雷渊的作为,说的是雷渊任东平县令时:
“东平,河朔重兵处也,骄将悍卒倚外寇为重,自行台以下皆务为摹拊之。希颜莅官,……不数月,闾巷间有希颜画像,虽大将亦不敢以新进书生遇之。”(《雷御史渊》)
好厉害,平时连“行台以下”官员全不放在眼里的“大*区”骄将悍卒,却被一个小小的东平县令给“镇住”了,甚至,街巷里还有挂上雷渊的画像来“辟邪”(防备*士骚扰)的,何以故?元好问只是说了这样一段话:“希颜莅官,自律者甚严。出入*中,偃然不为屈”,余下的,你去想像去好了。
有时,元好问也详细抒写雷渊的威风所在。雷渊任遂平县令时:
“年少气锐,击豪右,发姦伏,一县畏之,称为神明。及以御史巡行河南,百姓相传雷御史至,豪滑望风遁去。”
(《雷御史渊》)
雷渊何以有如此威严,乃是他对于官场邪恶毫不留情:“得赃吏尤不法者,榜掠之,有至四五百者。”(《雷希颜墓銘》)
元好问写雷渊尤为后人叫绝者,是下述一段描绘:
“遇不平,则嫉恶之气见于颜间,或嚼齿大骂不休。虽痛自摧折,猝亦不能变也。食兼三四人,饮至数斗不乱,杯酒淋漓,谈谑间作。辞气纵横如战国游士,歌谣慷慨如关中豪杰,料事成败如宿将,能得小人根株窟穴如能吏,其操心危、虑患深,则又似夫所谓孤臣孽子者。”
(《雷希颜墓銘》)
从脸色、饮食、杯酒、言语、辞气、歌谣、料事到操守与忧患,无一不谈,无一不通,生动展现出雷渊独特的风貌与神采。
古人云:画龙画虎难画骨,而元好问写雷渊,便是精彩的“画骨”之作。
雷渊一生著述颇丰,但文稿诗稿大部散失,幸好元好问的《中州集》和刘祁的《归潜志》中收有他幸存的几十首诗。
珍珠泉近照
看雷渊作品,也许更能理解雷渊之为人。
下面是雷渊《济南珍珠泉》诗:
大地万宝藏,玄冥不敢私。
抉开青玉罅,浑浑流珠玑。
轻明疑夜光,洁白真摩尼。
风吹忽脱串,日射俄生辉。
有时如少靳,觱沸却累累。
风色媚一川,老蚌初未知。
君看一日间,巧历所不赀。
游人随意满,不畀乾没儿。
吾谓历下城,繁华富瑰奇。
贪夫死专利,帝意怜其痴。
故露连城珍,可玩不可几。
若曰天壤间,所遇皆汝资。
何必秘箧笥,自贻伊瑕疵。
诗成一大笑,臆说量天机。
由诗中“游人随意满”可以得知,此时的珍珠泉尚未圈入张(荣)府,游人还可随意观览。
珍珠泉作为古来文人雅士与达官贵人“曲水流觞”的处所,自有一番超凡脱俗、高贵典雅的风姿,这可逃不出雷渊的眼睛,他以“大地宝藏”、“连城之珍”来比喻珍珠泉的内在精神气质,并且生动传神地描画出珍珠泉水的涌出情状:“抉开青玉罅,浑浑流珠玑”,特别是“风吹忽脱串,日射俄生辉”,“有时如少靳,觱沸却累累”,将泉水涌出诗断断续续、时急时缓的动感形态,描摹得细腻真切,令人如临其境。
然而,作为一位有成就的诗人,雷渊可不仅仅是吟风弄月而已,他要由此联系一番“天机”或“帝意”,来嘲讽一番只知道一门心思追逐财利的“贪夫”,而且写来又是那么幽默诙谐,诗人在观看珍珠泉后,充满感慨地说:这历下城正是一块风水宝地呀,它拥有如此繁华而瑰奇的珍珠,大概是上帝可怜那些贪夫对于金银财宝的“痴情”,所以要把珍珠泉的无数“珍珠”展示给他们的吧,不过,诗人笔锋一转,接着说,这些“珍珠”呀,可是只供观赏不可以私人占有的哟。
这就是大家的作品,洒脱豪放,不拘一格,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而自身可又不沾丝毫的俗气与污垢。
最后,临了,雷渊还不忘向那些只知将珍宝“秘箧笥”的人们幽默一把,他说:诗写成后我大笑着出门去也,这是我在凭着自己的主观任意地猜想着“天机”呢,诸君莫怪也、莫怪也!
读诗至此,笔者总是忍不住要联想到李太白先生《古风》中的诗句: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宋梁楷《李白行吟图》
这雷渊的语气与姿态,真是像极了咱们齐国当年的那位“倜傥生”呀!
雷渊,《金史卷一百十》有传。
(未完待续)
、11、29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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