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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8/19 23: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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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荡不安的世界中,91岁的许倬云仍在执着地寻找解决方案。

文|姚璐

编辑|金桐

摄影|陈荣辉

病痛中的忧思

历史学家许倬云已经91岁了。很多时候,他要和自己的身体作战。

10年前,他动了两场大手术,脊椎剩下四寸没动,在那之后,不能低头,不能弯腰,只能勉强站立,阅读只能在电脑上进行。一年多前,他彻底瘫痪,站立也成为难事,只剩右手食指还能动。吃饭要靠太太孙曼丽喂食,写作只能靠口述。早晨起床要靠吊兜,「把我从床上吊到椅子上,从椅子吊到床上,像吊猪一样」,他笑着说。因为长久坐在轮椅上,夜晚的睡眠变得浅而长。

这个生于年的老人,在大陆成长,在台湾求学,在美国深造,一生经历诸多离乱,见证许多更迭。他以独树一帜的「大历史观」闻名于世,横跨中西之间,他毕生所想都是怎么为中国文化寻找出路、为世界文明提供解决方案。

如今,他居住在匹兹堡的家里。这是一套窗明几净的公寓。二十多年前,因为年事渐高,实在无力打理,他和太太卖掉带花园的独栋房屋,搬到这套有物业管理的公寓居住。从年赴美担任匹兹堡大学历史系教授,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50多年。曾经的「钢都」不再是昔日的繁盛景象,初搬到这里时,天是火红的,空气中都是刺鼻的烟味,如今,匹兹堡又有了蓝天白云。阿勒格尼河、莫农加希拉河与俄亥俄河静静地在此交汇,半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

吃过早饭后,许倬云坐到电脑前,开始读报。早晨看《纽约时报》和GoogleNews,白天还要跟进美国的华文媒体《世界日报》,到了晚上,再看两份台湾当日发行的报纸。还有两份杂志,《TheAtlantic》和《Discover》,一份是文化评论,一份是科学进展,都不能错过。

每日读报,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学历史的人悲哀的就是,自从有历史,人就在说谎,没一个皇帝不说谎,没一个总统不说谎,是不是?这个怎么办?我们学历史的人就要戳穿谎言,但谎言戳穿能(有)几个人看见呢?几个人能看得懂呢?但我还非得做不可,这是我(的)责任,专业的责任,对不对?你看我生活里面苦恼的是这些事情。」这烦恼伴随一生,难有尽头。

虽然退休22年,考古学界的进展也要跟进。他的专业领域是上古史,「不但中国考古,世界考古我一样看,世界不能孤立的。地球气候怎么样,我们中国受什么影响,发生什么样的事件,等等等等。比如说中国历史上大禹治水是真有其事,公元前年的那次大洪水,是喜马拉雅山底下一个冰川堰塞湖崩了」。

历史和当下交织在他的头脑之中。在一种满怀忧思的状态之下,他重读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感到一种文明行将崩溃的危机。

新书《许倬云十日谈: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也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口述完成的。序言里,他缓缓说道:「我今天的发言是在我的病房里面,医院帮助我在家设置的病房,帮我在前面开了一个吊兜,使得我从椅子提升到床上,从床上提回到椅子。我自己不能动,要靠着机器帮忙。在这种条件之下,我跟大家共同努力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

《人物》的拜访发生在年11月的一个上午。当我摁响门铃时,他早已等候在客厅中央。在大洋彼岸的这间现代公寓里,他的言谈举止中留存的是一种旧文明系统中的古典气息,令人感觉在两个时空中穿梭。

这种「古典气质」,东南大学教授樊和平也深有体会:「那样一种气息,那样一种气派。在他的眼睛里,一切都是平等的。一方面就是他对所有的人,包括你们年轻人,都非常地尊重。另外一个,他不会因为你是权贵,他就对你丝毫有一点添加什么。这一点如果不亲身在场,可能难以体会。」

「我是个病人,所以穿了病人衣服……你不在乎啊?」「我耳朵不灵光,声音有点哑,没以前亮了,你包涵点啊!」许倬云充满歉意地说明,然后坐在桌前,准备开始谈话,窗外是一片小小的草地,已是深秋,树叶正在由绿转*,他的眼睛凝视四季、历史和现在。

和年轻朋友说话

年刚刚到来的时候,许倬云录制了一段视频,在全世界「被瘟疫所困」的日子里,他有一些「想对年轻朋友说的话」。

坐在家中的桌前,他双手交叠,唯一能动的那根手指一动一动——那是他说话时的习惯。这个生于战乱岁月的老人,平静地目视镜头,说「我一辈子没有觉得哪个地方可以真正给我们安定,哪一天会真正给我们安定」。

在这既短暂又永恒的风云变幻中,他想提醒「年轻的朋友」,要记得反省「我自己有没有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促成了这个风云变幻」,「我们不能完全安于说『我的日子好,就够了』,我们每个人要想想未来该怎么做,要想想现在该怎么做」。

年4月,也是在匹兹堡的这间公寓中,许倬云接受了作家许知远的访问。「那天我记得是有点小雨,雨蒙蒙,所以造成的风景啊,雨蒙蒙很有意思。」许倬云向《人物》回忆。太太孙曼丽说,他喜欢雨,喜欢长江。

以雨幕作为背景的谈话中,他谈到「往里走,安顿自己」的人生哲学;谈到全球性的问题,「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于是无所适从」;谈到他对中国文化的信心与忧虑,「中国尊敬过去,注重延续,来龙去脉,这个是中国的好处也是中国的缺陷」;还有对未来的期许,「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要有一个远见,超过你的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过的地方,那个世界还有可能什么样。」

后来那期访问成为《十三邀》当年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我有个surprise,我没想到这么温暖的、热烈的反应,所以我就觉得我该尽义务了。」许倬云告诉《人物》。

虽然拥有顶尖的学术成就,但他从来不只是象牙塔中的学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为报纸撰写评论文章,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前所长、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向《人物》回忆:「那个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说话很有份量,然后他的文章在报纸上常常登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而现在,他所指的「尽义务」,是更积极地参与、回应现实。他相信年轻人,也能感受到,在这个纷乱复杂的时代,年轻人渴望向他寻求答案,「对他们我愿意舍得精力」。他相信个人行动的力量,想要告诉年轻人,「责任不是你担社会责任,你担你自己该负的责任,你担你对你相处的人的责任。」

后来他在《许倬云十日谈: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中说,「我盼望,我在世间走了这么一遭,有机会跟大家说这些话,使大家心里激动一点,本来平静无波的心里可以起个涟漪。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推动大家不断地、一天比一天进步。」

在这天的访谈中,他提醒我,「我想讲的,未来的情况下,我们现在的文化能不能适应?将来做怎么样调试才合适?中国的缺点在哪里?西洋文化缺点在哪里?这个我要保留下来讲的,好吧?前面差不多了,你给我大概至少要20分钟左右。」

当我们真的进行到这个话题时,他变得极为严肃,「假如占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国能找到一条路,这四分之一就可以影响到全世界」。此时已是中午,他应当休息的时间,老人已经明显疲惫了,但他不愿意被打断,「我认认真真讲,这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许倬云的迫切。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是他的谈话对象之一,王德威专攻文学,许倬云则是历史学者,二人年龄相差24岁,过去他们主要因为学术讨论聚在一起。

「到最近一两年,因为疫情的关系,我觉得他那个疏离的感觉、那个危机的感觉特别强。」在zoom视频中,王德威告诉《人物》,许倬云向他提出,能不能定期联络,他们约定一周通一次电话。

在定期进行的通话里,他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关中国两岸的华人世界的问题,他都非常非常关心,」王德威回忆,「第一次把我吓坏了,我记得最开始他讲两个多小时滔滔不绝的,许先生,我说您九十几岁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另一方面,王德威理解他,「那种时不我与的感觉,不只是年纪上的、健康上的,同时可能也是一种知识分子面对这个世界的局势的那种危机感啊。我觉得危机感是某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他们的血液的一部分,他们的DNA里的一部分,三四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知识分子)。所以那种紧迫感,用一种很俗的话来讲就是感时忧国。」

离乱岁月的梦魇

年,许倬云出生在厦门鼓浪屿。4岁时,父亲由厦门海关监督转任湖北荆沙关监督,为中国面对战争做准备。3年后,抗日战争开始,他们全家随着战线迁徙,成长过程中如影随形的是战争和死亡的阴影。

80多年过去了,许倬云的太太孙曼丽告诉我,时至今日,他仍然会在深夜梦魇,「所以一个人年轻时候的记忆啊,真的是很深很深」,之后的人生经验,「往上头加,盖不住」。

「懂不懂『过阴兵』?」许倬云向我提问。

「你们没受过这种苦,你真的不知道,万县死了多少人,房子没有了,人睡在街边上,夏天,连着有几个月,每个月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全城大哭大闹……看见死的人脑袋没有了,腿没有了,血淋淋地在这排队走过去,像*队走过去一样,就在你头旁边走过去。」

后来许倬云曾在许多场合讲起过这个故事——七七事变后,川*战士上前线途经沙市,母亲带着女工为战士们烧开水喝,她看着这些不过十八九岁、脸上带几分稚气的小兵,不由自主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少还能够回来。」

「很快地我们就知道什么叫轰炸,很快地我们就知道什么叫流亡,很快地我懂得母亲所说的『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少还能回来』,这个鲜明的印象,使我领悟到生与死的界限,以及个人与国家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当时年纪还幼小,不知道其中的意义,只晓得这些人成批成批地开拔出去,或许永远不回来了。这幕景象,从此切开了原本无忧无虑的童年。」他在《回顾心路历程》一文中记录了自己心境的改变。

抗战的经验是他此生最深刻的记忆,只要讲起这个话题,他总是会哭,有时哭得像个孩子。这哭里有痛心,也有害怕,当年的恐惧到现在一直还在。

「日本人炮声离沙市不太远了,我们就要搬到老河口去,满路都是人。爸爸拉着老妈的手,妈妈抱着我,在江边走。没有车辆,没有什么了。公家准备撤退的车在下面,要走下去。爸爸就跟娘娘说,真要(是)日本人杀过来,我拉着老八,你抱着老七(许倬云),我们四个人一起(跳)下去,长江水……」坐在餐桌前,老人的声音微微颤抖,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那时他还没有上学,但是在这样的离乱之中,他有了「中国不会亡」的信念,和对于中国文化的信心。「中国的老百姓是好的,真是好的,危难的时候互相真是帮忙,真是到了死亡架在头上的时候,真是互相帮忙。日本人飞机在扫射,我们在万县,一个悬崖底下,公园里面悬崖底下可以站几万人,大家以为日本飞机不能扫射悬崖,日本飞机就沿着悬崖,低飞。马上许多男人站到前面去,拿女人小孩推到后面,没有动员,他们自己做了。」

后来,他的生命中,经历了更多的离乱和逃亡。

年,他们全家分几批迁到台湾。他和二姐一家坐同一班船,如果搭早一班,就是永远沉没了的太平轮。「所以我跟你讲人生实苦啊,不能看见我自己苦啊,我看见离乱之世。《世说新语》,怎么样讲衣冠南渡。东晋是衣冠南渡,到了岔路口,逃难群众分两条路分开,路口互拜,一别不知道哪天再见,大家摸着树一起哭。中国历史上衣冠南渡多少次了。」

到了上世纪80年代,许倬云开始写作《西周史》,写到最后一章,西周行将走向衰亡,他几乎是流泪写成,「看见一个秩序有理想地建立起来,但是糟蹋掉了」。当他写到《诗经》里的《板》《荡》,十分伤感,「因为他们经历的离乱岁月,跟我自己在生命里亲眼所见的一样」。

许倬云童年

历史学家没有快乐的

和许倬云的谈话,有时候会陷入一种困境。他写的是「大历史」,谈的也是「大问题」。我们谈及中国文化的未来,他先从量子力学里的纠缠现象讲起,讲到雅利安人驯服了马匹,开始有了掳掠文化,再讲到周人的天命文化,讲到孔子的「忠」与「恕」,在几千年的尺度里,他比较东西方文明的差异,试图让我理解东西文明系统中的复杂脉络,在纷乱的线索中抓住核心。

他曾经解释过自己的谈话风格,是受劳幹(劳贞一)先生影响。「人家问我问题,我会一条一条细琐地回答,但我脑子里可没忘记题目。只是听的人可糊涂了,不晓得我会绕回去,等到最后我回答他的问题时,他说:『你怎么兜了那么大的圈子?』我说:『我不把细节讲清楚,怎么回到大题目啊?』所以人家问我题目,我回答的办法就是劳贞一先生的办法,但是提问的人一定要很有耐心听完,早晚我会转回原来的问题上去,不会转丢的。」

他喜欢用一个词来形容当下很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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