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图沈江江
食不厌精,自古已然
说起扬州菜的渊源,最早的文字记述是在汉代。西汉,刘邦的侄儿刘濞受封为吴王,执*于广陵(今扬州)。时任刘濞文学侍臣的枚乘,写了一篇赋文,这就是汉赋名篇《七发》。
枚乘写《七发》的本意是“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却在无意中为我们记录下了一份扬州最早的美食菜单:“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这份菜单记录了各种原料:小牛肉、芽笋、肥狗、熊掌、鲤鱼等,并且有技艺高超的名厨“煎熬”“调和”,调料有酱,饮料有酒,荤蔬搭配有序,小炊大饮有方,成为一桌“天下之至美”的宴席。
后世,讲述扬州菜肴的文字散见在历代的著录和诗词中,虽不系统,却可以窥见扬州饮食发展的点点滴滴。如《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鉴真东渡日本时备置的干粮有“干胡饼”和“番捻头”。“胡饼”类似今日的烧饼,“番捻头”类似于今日的油糍或油饼。从名称上可以看出,这两种食品的制作方法都是从外邦传入,旧时,称“胡”与“番”的多指舶来品,这也反映了唐代扬州是中外通商大港,饮食上兼收并蓄。
北宋时,苏东坡在扬州做太守,留下了一首《扬州以土物寄少游》,诗云:“鲜鲫经年秘醽醁,团脐紫蟹脂填腹。后春莼茁活如酥,先社姜芽肥胜肉。鸟子累累何足道,点缀盘飧亦时欲。淮南风俗事瓶罂,方法相传竟留蓄。且同千里寄鹅毛,何用孜孜饮麋鹿。”诗中提到的鲜鲫、醽醁、紫蟹、莼菜、姜芽等“扬州土物”,都是深秋时节的美味佳肴。
元代剧作家乔吉在《杜牧之诗酒扬州梦》中,有《混江龙》词曲:“江山如旧,竹西歌吹古扬州,三分明月,十里红楼……金盘露、琼花露,酿成佳酝;大官羊、柳蒸羊,馔列珍馐……”曲中所唱的“大官羊”很有名气,北宋*庭坚也曾在诗中感慨“春风饱识大官羊”,陆游也称颂过“野蔌山蔬次第尝,超然气压太官羊”。从宋朝至元代的一二百年里,不断地有人赞誉,可见“大官羊”是一道扬州的名菜。
到了明清,两淮盐商以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在物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极尽奢靡之能事,促使扬州饮食进入鼎盛时期,明万历《扬州府志》云:“扬州饮食华侈、制度精巧。市肆百品,夸视江表。”嘉庆《重修扬州府志》记述:“官家公事张筵陈列方丈,山珍海错之味罗致远方。”当时的诗文中关于扬州美食的记述更多,饮宴之盛与肴馔之精皆溢于言表,以至曾任江苏巡抚的梁章钜在《浪迹丛谈》中得出这样的结论:“扬州饮馔甚丰,习以为常。”
先贤总结,生成菜系
地方风味菜,旧时叫“帮口”“菜帮”。明清以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扬州菜一直叫做“扬帮菜”,从事“扬帮菜”的厨师叫做“扬帮师傅”。菜系,是近几十年来的新词。形成世人认同的“菜系”或“菜帮”,在原材料上要有特殊的要求,在烹饪技艺上要有独特的风格,在品种上要有一定的数量,并要有浓厚的地方特色。所有这些,早在清代乾隆年间,扬州就有三位精于烹饪之道的学者予以了汇集、整理和总结,从而推出了大众赞誉的“扬帮菜”。
一是袁枚的《随园食单》。袁枚(-),清代著名文人,曾任江宁等地知县,辞官后侨居江宁,与扬州诸多文士友善,多次往来扬州。袁枚是文人,也是美食家,他将平时所见所闻的各种菜肴品种、制作技艺、风味特色等逐一记载下来,著成一书,这就是《随园食单》。《随园食单》共有14单,分为两大部分:一是“须知单”和“戒单”,阐述了作者对饮食的独到见解,可以看作是烹饪的基础理论。二是“菜谱”,自海鲜单至茶酒单,介绍了种菜肴、饭点、茶酒的用料和制作方法,可以看作是厨师的技艺集成。袁枚阅历广泛,书中也谈到了京、鲁、粤、皖地方菜及宫廷菜、官府菜。袁枚长期生活在江淮,又多次到过扬州,所接触的大多是擅长扬州菜的人士,所以《随园食单》主要是在扬州菜的环境里总结出来的,一直被视为是以扬州菜为主的烹饪专著。
二是童岳荐的《调鼎集》。童岳荐,生卒年不详,活动于乾隆时期,是扬州盐商,家住扬州埂子街。《调鼎集》原为手抄本,成多禄在《序言》中说:“是书凡十卷,不著撰者姓名,盖相传旧钞本也。”书中直接与童岳荐有关的内容有“童氏食规”“北砚食单”等,故有专家认为,此书不是一人一时所作,而是以童岳荐的《童氏食规》为主,辑录了其他人的著述,合集而成。这本书以扬州菜为主,兼及南北风味。书中有各类菜点,也有进馔款式;有成席大菜,也有家常小菜;有茶酒饭粥,也有风味调料;林林总总,多达二千余种。《调鼎集》是扬州菜的集大成之作。
三是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扬州画舫录》是一部记述清代全盛时期扬州风物、掌故的专著,保存了丰富的人文资料。尤其珍贵的是,书中记载了大量的与饮食有关的事项,如扬州,“小东门街多食肆,有熟羊肉店,前屋临桥,后为河房,其下为小东门码头。”“小东门街食肆,多糊炒田鸡、酒醋蹄、红白油鸡鸭、炸虾、板鸭、五香野鸭、鸡鸭杂、火腿片之属,古董汤更一时称便。”等等。值得一提的是,书中记载了一份乾隆南巡时的“满汉席”菜单。“满汉席”是伺候六司百官所用,虽说名为“满汉席”,但从食材来看,仍是以山珍海味和江淮间的特产为主,烹饪技法也是以汉席为主,扬州菜的特点十分明显。
扬州的美味佳肴经过千百年的积累和完善,在清乾隆年间形成了中国的一大菜系。当然,我们不能把扬州菜系仅仅看作是扬州一地的,而应该看作是中国东南这一广大地域的烹饪技艺的代表,是中国饮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东南地域的经济、文化、物产、风俗等多种因素,使得扬州菜肴形成了特色,构成了系列。
诸多因素,滋养培育
《随园食单》、《调鼎集》和《扬州画舫录》三本书,都产生于乾隆年间,这是研究扬州菜系生成的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此时正是扬州盐业经济的鼎盛时期,富商们在经济活动中获取的巨额利润,多用于建造园林宅第,豢养歌伎舞女,在日常饮食上,必然得极为讲究。因而也可以这么说,经济富裕的土壤生长出了扬州菜系这株参天大树。
事实也的确如此,文献中可以翻检到多处记载。光绪《江都县续志》卷十五说:“商人多治园林,饬厨传,教歌舞以自侈。”易宗夔《新世说》则云:“凡宫室、饮食、衣服、舆马之所费,辄数十万金。”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则是更为具体:“扬州盐务,竞尚奢丽,一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李斗还记载了某一盐商:“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水窗春呓》的作者金安清,则是亲眼目睹了道光年间的扬州商总*潆泰的豪华排场:每天早晨招待客人的饮食,席上列有小碗十余只,各色点心皆备,单粥就有十余种,听客人自取。官至湖北督粮道、署两淮盐运使的金安清,多少也见过世面,但也是“讶其暴殄,其仆则曰:‘此乃常例耳。’”
当然,仅有金钱,不一定就有美食。上好的美味佳肴,还得有厨师的绝佳技艺。近代作家曹聚仁在《扬州庖厨》一文中就说道:“扬州盐商几乎每一家都有头等好厨师,都有一样著名的拿手好菜或点心。盐商请客到各家借厨师,每一个厨师,做一个菜,凑成一整桌。我教书的那家吴家,他家的干炒茄子,是我一生吃过的最入味的。我的朋友洪逵家的狮子头,也是扬州名厨做的,一品锅四个狮子头,每一个总有菜碗那么大,确是不错。”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也说过:“烹饪之技,家庖最胜。”李斗还列举,如:做炒豆腐的吴一山,做走炸鸡的田雁门,做十样猪头的江郑堂,做拌鲟鳇的汪南溪,做梨丝炒肉的施胖子,做全羊的张四回子,做没骨鱼的汪银山,做蛼螯饼的江文密,做螃蟹面的孔讱庵等等。由此可见,扬州菜系这株大树得力于一大批名庖大厨的精心培育。
有财力,有名厨,还得有品鉴之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美食家。历史上,称得上是美食家的人少之又少,《礼记·中庸第三十一》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而当时扬州的官员、文人和富商中,却有一批高水平的美食家,他们精于肴馔,长于品鉴,能够对美食从色、香、味、形、滋、养等诸多方面提出专业且独到的见解。盐商童岳荐就是这样一位美食家,他“精于盐筴,善谋画,多奇中”。因而他既有经济条件制作各种美味佳肴,同时又精于烹饪之道,对食事悉心探究,从而著写了《调鼎集》一书,把扬州的美食文化推荐给了世人,成为社会财富的一部分。如此说来,是童岳荐、袁枚、李斗等一批美食家的培土浇肥、修枝剪叶,方才使得扬州菜系枝繁叶茂,为世人瞩目。
当然,扬州特有的自然环境、丰富的水陆物产、便捷的舶来食材、大众的效仿成俗等,也都是菜系生成不可或缺的因素。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方才使得扬州菜系这株参天大树,荣耀地屹立于当今的世界美食之林。
来源:扬州晚报
作者:曹永森
学习编辑:徐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