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郭红松绘
重庆市沙坪坝区磁器口古镇流光溢彩,欢度春节。孙凯芳摄(人民图片)
风雪夜归人。满奇伟绘
在中国人家,除夕的团圆饭堪称是一年中最隆重,也最豪华的一顿饭。每当此时,远在天涯的家庭成员,不辞奔驰千里,排除万难,也要赶回来吃这顿饭,为的是一家团圆,互祝平安,图个吉利。
每当此时,不管多么贫穷的人家,也要把这顿饭弄得体面些。文艺作品里杨白劳躲债,除夕偷偷回家,怀揣着“二斤面”,为的是要和喜儿一起包饺子过年。在杨白劳那里,这就是他的除夕的豪华宴了。过去穷人家过年很是凄惶,现在当然不同了。
在家乡福州,儿时记忆,除夕的团圆饭也是母亲一年中用力最多、最为辛苦的一顿饭。进入腊月,母亲就着手准备。旧历年的脚步愈来愈近,母亲的操劳也日甚一日。屋里屋外彻底除尘之后,她就逐步进入“临战”状态。福州人宴席上看重红糟腌制的食物,鸡鸭鱼均可用糟腌制。洗净,晾干,用油或其他初加工,而后和着调味品和红糟将腌制品置于瓮中,密封、浸润、发酵,经月始成。开瓮,酒香扑鼻,空气中盈满醉意。这道食品,费事费时最多,这是母亲的过年攻坚战。再后来,就是蒸炊年糕和各种糍团一类的食品了。这些比较复杂的节目做过后,年关也近了。
团圆饭的丰俭随家境而定,但一般总是力求丰盛以图个好兆头。除夕宴是郑重的和喜乐的:各家各户,华灯红烛,香烟缭绕,觥筹交错,达于夜阑。守岁算是余兴,鞭炮此起彼落,花灯影影绰绰,孩子们四处游荡,女眷们围坐打纸牌。忙碌的依然是母亲,残羹剩盏,处理停当,她紧接着要连夜准备明天(即正月初一)的午宴了。新正的午宴是开春第一宴,其重要性仅次于除夕宴。不同的是,除夕是大鱼大肉的盛宴,而这一顿饭却是全素的和清雅的。
春节的第一天,第一件事是敬祖和敬天地,按照家庭的习惯,侍佛或祭祖要素食。浓郁而张扬的奢华过后,这番呈现的却是青菜鲜果的灿烂。母亲依然胸有成竹,临阵不乱。她要为这个全然不同的素食宴一口气准备十样大菜。每到此时,我不仅惊叹母亲惊人的毅力和定力,而且惊叹她的审美眼光。母亲没进过学堂,不识字,但是绝对有文化的底蕴。当家人宿酒未醒,还是她一人独掌一方,魔术般地一下子把一席素菜展示在肃穆庄严的供桌上。
记得那些菜肴用的食材品种繁多,蔬菜类的有胶东大白菜、菠菜、盖菜、绿豆芽、胡萝卜、白萝卜、冬笋和茭白;豆制品类有白豆腐、油炸豆腐、面筋、豆腐丝、粉丝;干货类有木耳、香菇、*花菜、海带、紫菜等。这些原料经过母亲的巧手,幻化成一盘盘色彩鲜艳、搭配和谐、极富审美效果的精美菜肴。比如木耳茭白、胡萝卜面筋、冬笋香菇、胶东白菜粉丝,或煎、或炒、或烩,真是琳琅满目。
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炒菠菜时,特意留下红色的根部和菜叶一起炒。(由此我才知道,菠菜的根部是可以食用的。这习惯我一直沿袭至今。)这连着菜根一起炒立即出现奇效:绿叶红根,红绿相间,闪着素油的光泽,这是何等境界!但在母亲那里,她的素炒菠菜不仅是一道清雅的美食,是富含审美意义的美食,更是一道体现精神和信仰层面的文化的美食。我清楚地记得她对这道菜的解释:红根,是祈求家道绵延、洪福庇佑的吉祥语。
正月初一清晨,昨夜守岁的贪睡的家人都起床了。漱洗,敬香,鞭炮,跪拜。供桌上摆放的就是母亲彻夜不眠的杰作:十大盘艳丽、明亮、素雅的迎春菜。祭祖,敬神,行礼如仪。香烟尽处,时近中午,正是合家围坐共庆新春的欢乐时刻。其实,说起饮食之道,也是讲究张弛的,人们被连续的酒肉大宴弄得疲惫的肠胃,一旦面对这桌全素席,当然感到舒服。这是来自春天田野的味道,夹杂着炊烟和露珠的味道。
(谢冕,年生于福州,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并兼任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及《新诗评论》主编。著有《中国新诗史略》等著作。)